整整三十年,我終于再次看到了高爾泰先生和他的微笑。不過,是在他的散文中。
高爾泰先生(資料圖片)
為了作好報社的專欄文章,我竟知不覺地開始了在文字世界里的探尋。近一段時間,讀了北島先生的散文集《藍房子》,里面收錄了二十余篇作者在國外的一些見聞趣事。當我看到書中一篇題為《證人高爾泰》時,心里不禁一怔:高爾泰,莫不是三十年前我在蘭州見過的那位高教授吧?北島寫道:“高爾泰在戈壁灘的勞改營目睹了無數(shù)的死亡,自己也差點餓死。一九五九年他被一只無形的手從死亡線上挑出來,送到甘肅省博物館畫十年大慶的宣傳畫,逃過一劫?!?br> 感覺就應(yīng)該是我在蘭州見過的,那位因?qū)懥艘黄墩撁馈返奈恼卤淮虺捎遗?,發(fā)配到夾邊溝去,差點被餓死的著名美學(xué)家高爾泰。我還從文中得知高先生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尋找家園》,遂上網(wǎng)訂購了。國慶節(jié)后一上班,所購之書送到,急忙打開,封套上高爾泰教授的黑白照片赫然在目,就是他,就是他!
高爾泰先生的散文集《尋找家園》
照片上的他蒼老了許多,但笑容還是像孩子一樣,純真地難以置信。事實上,那不是真正的純真,而是經(jīng)歷了苦難與死亡涅槃后的一種釋然,一種常人很難解讀的密碼。
1984年暑假,我和同學(xué)焦陽兩人為了踐行“行千里路,讀萬卷書”的志愿,搞了一個名為“隴上行”的遠行活動,騎自行車從西安出發(fā),一路向西,翻越了六盤山和華家?guī)X,騎行七百余公里,歷時六天半到達蘭州。
這種活動在當今也許算不了什么,可在三十多年前,還真算得上小小的壯舉,家里和周圍的不少人為之震驚。特別是我那位在蘭州一中當物理教師的大舅,他就滿心歡喜,逢人就夸,整天陪著我們談天說地,恨不得也要騎上自行車和我們一同去遠行。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一個人,問道:“你們聽說過一個叫高爾泰的美學(xué)家嗎?你們是學(xué)文科的,這個人你們還是要見一下,是個文化界名人,很有學(xué)問,現(xiàn)在蘭州大學(xué)當教授,我?guī)銈內(nèi)ヒ娨?,一定能聊得來?!?br> 事隔三十多年,當時我們是哪一天的哪個時間在哪個地方見到高教授的,我都回憶不起來了。但有三件事我卻記憶尤深。
一是我對高教授的印象,著實不好。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反差太大,一臉滄桑,像個山里的老農(nóng),卻有著一副孩子般的笑容,天真無邪,甚至有些憨。不修邊幅不說吧,還光腳穿著一雙舊得發(fā)黃的解放鞋。這難道就是著名美學(xué)家、文化名人高爾泰嗎?眼前所見與想象的差距也太大了,以至于內(nèi)心有種被舅舅忽悠了的感覺,頓時興致索然。
第二件事是我問他:“高教授您與高爾基是什么關(guān)系呢?”他憨憨地一笑對我說,“我估計你會提這個問題,因為很多學(xué)生都這樣問過我,其實啥關(guān)系都沒有,他是俄國人,我是中國人,咋會有關(guān)系呢!”語氣中透著不屑的傲氣。不知是由于敏感還是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不良印象,感覺他骨子里很傲也很倔,尤其是他怪異的微笑,不是我剛剛開始認為的那種簡單的天真,而是有些說不清楚的邪性。
其三就是一個小爭議。我說,聽我舅舅說您是著名的美學(xué)家,我們剛好現(xiàn)在也正在學(xué)《美學(xué)》……。他居然沒等我把話說完,就肯定的說,你們學(xué)的那個美學(xué)觀點和我的不同。我問為什么?他說,你們學(xué)的美學(xué)一定是所謂的客觀美學(xué)吧。恰恰相反,我認為美是主觀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我也搶話反駁說,美不可能是主觀的,美不美是一個事實,客觀地擺在我們面前,供人們判斷選擇。高教授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換了話題:我聽你舅舅說你們是騎自行車從西安來的。那么,你們一路上一定見過許多美景吧?你們覺得風(fēng)景很美,那是因為你們或多或少地接受過美學(xué)方面的教育,具有一定的審美意識,美的標準或高或低的進入了你們的意識,你們就會判斷出美與丑了,就會發(fā)現(xiàn)和判斷眼前的景色美與不美了。而那些在你覺得是美景里勞作的農(nóng)民,他們也許就不認為這里是風(fēng)景,更別說什么美了,甚至還會因為貧窮和勞累覺得這里很不美,如果你對他們說,你們這里的確很美,農(nóng)民們就會不客氣的說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高教授口氣十分堅決,他這樣說得越多,我就越發(fā)感覺糊涂,聽不懂了,也就聽不進去了。也許是話不投機的緣故,使得聊天的氣氛呈現(xiàn)出一些冷場的尷尬,確實覺得沒啥可說的,就與高教授告辭了。高教授依然用他那獨特的微笑與我們告別。這一回我真的感覺他的笑有種令人琢磨不透的深奧,機械扭曲的表露,比哭難受的怪異。我心想,再也不愿看到他和他的這種微笑。
事實上,三十年來也的確再也沒有見到他了,但他的微笑卻時不時還會闖進我的記憶,似乎在提醒這個人在腦海里的存在,微笑的高爾泰。如今看來,那次與高爾泰先生的會面是失敗的,是一次人生的失之交臂,幼稚與無知制造了一場遺憾。我舅舅的看法是對的。
高爾泰教授在他的另一個散文集《草色連云》的自序中是這樣開頭的:“我這輩子,和沙漠有緣。青年夾邊溝,中年敦煌,晚年拉斯維加斯。”我從這段話中仔細推算了一下,如果把人生的艱難經(jīng)歷比作是沙漠的話,也就是當我剛剛走到沙漠邊緣還不知沙漠是什么的時候,高爾泰先生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個大的沙漠而且是極其殘酷的沙漠,幾乎將他吞噬。
如今,盡管高先生已經(jīng)過上了平靜安寧的生活,但從他的文字中,我總感覺他的靈魂還在沙漠中躑躅前行。
我在細心閱讀了高爾泰先生的散文集《尋找家園》后,對他的“高氏微笑”才有了深刻的了解和認識。高爾泰在《幸福符號》一文中寫到,他夾邊溝勞改時,他和所有勞改人員為了應(yīng)對監(jiān)管人員,發(fā)明了這樣一種創(chuàng)舉:“夾邊溝人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幸福符號:一種舉世無雙的笑和舉世無雙的跑。……一般的笑先得要有快樂一般跑先要有力氣,為了做到在沒有這兩樣?xùn)|西的條件下笑和跑,我們每個人都同自己進行了一場艱苦的持久的斗爭,眼睛瞇縫著兩角向下彎,嘴巴咧開著兩角向上翹,這樣努力一擠,臉上的橫紋多于直紋,就得到一個笑容。這有點費勁。要吃勁地維持著笑容,就得費更大的勁。笑容由于呈現(xiàn)出這費勁的努力,就有點像哭?!?br> 對,沒錯。高爾泰三十年前給我留下就是這種像哭一樣的笑,沒有快樂的笑。年輕的我并不知道他的人生經(jīng)歷,更不知道他在夾邊溝的磨難經(jīng)歷,所以根本不理解他內(nèi)心的幸福符號竟然是這么的傷痛不堪;更難理解這樣的經(jīng)歷如何成為他獨有的常人難以企及的財富。
高爾泰在此文結(jié)尾中寫道,“我想假如有一個不知就里的局外人,一下子面對這獨特的景觀,一定會驚駭?shù)脧埓笞彀?,半天也合不攏來。我想單是那無數(shù)凝固不動的怪異笑容,就足以把他嚇得頭發(fā)豎豎的。我又想,假如這時發(fā)生地震,我們?nèi)纪蝗宦袢氲叵略瓨幼兂苫?,異代的考古學(xué)家也一定不能解釋,這舉世無雙的表情和姿勢究竟意味著什么。”
其實,我就是那個“不知就里的局外人”,因此也就一直也沒搞明白,也根本不可能真正搞明白高爾泰的幸福符號究竟是怎樣的,直到今天。因為,我從未走進過彼時那片定義笑容的沙漠。
關(guān)于作者:火炎,中國日報駐廣西記者站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