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之半,窗戶敞開著。
飄進幾個醉酒男生的狂呼亂叫。
臨近畢業(yè),學生一貫如此,尤其男生,似乎外面真有“美麗新世界”正等著這些初出茅廬者去征服呢。
世界其實不過如此,自己亦不會兩樣。
大學教育的自欺欺人之處,在于暫時擱置真實世界的種種復雜無奈,似乎四年或七年里學生足以搞清一切“道理”,畢業(yè)以后只是去“實踐”而已。
孔子在杏壇施教,根本沒有這種愚蠢的教育制度??组T四教,文、行、忠、信,知識、技藝之學(文),始終滲透著、浸潤著德行、忠誠與信義,這樣培育的學生,德才兼?zhèn)?,忠誠可靠,而不是現(xiàn)代大學教育制度下精于投機取巧、四處鉆營、一遇“機會”就貪污腐敗、出賣國家的巧宦、能人;孔子可以隨時把門生如子路、子貢、冉有、子夏等派往諸侯各國,從事實際治理,不必派發(fā)什么“畢業(yè)證”、“派遣證”,更不必連篇累牘地進行論文審議與答辯,使當代教授們苦不堪言,絞盡腦汁為學生論文寫幾句“好評”,以便其答辯通過,這些自欺欺人的伎倆,每個春夏季、臨近畢業(yè)時,都在中國各大學、各研究院輪番上演。
每屆新生,興高采烈地進入大學課堂、研究室,捧著我第一堂講授的《最低限度經(jīng)典文獻60種書目》,以為天下智慧盡入囊中;待四年或七年以后,這些新生漸老(還沒有老到足以思考生命的意義),捧著依舊嶄新的《最低限度經(jīng)典文獻60種書目》,對面孔、目光、衣飾、神情更加簇新的新生炫耀道:“看看這些書,你才能——上檔次呢!”
新生雙目灼灼、雄心滿滿:“嗨,不就60種嗎!我兩年拿下!”結(jié)果他耗盡60年,也沒有將其最小部分“拿下”;相反,那仿佛鮮麗朝陽、日日升起的60種經(jīng)典智慧,連同60年庸庸碌碌的無常歲月與百般折磨,把這個大言不慚者“拿下”了!若干年以后,老友重逢,大腹便便,兒女成雙,大言不慚者們又來探討兒女們的學業(yè)或婚事了。
一代代學子,魚貫進入大學,經(jīng)過一番不經(jīng)意的瞞與騙、渙散與怠惰,重復著同樣的人生悲劇。
艾倫·金斯伯格(右)和伴侶彼得·奧洛夫斯基
維特根斯坦嘗言:“偉大著作,就是圍繞人類升起而又降落的太陽?!焙翢o疑問,眼下是“太陽西沉”的文明時刻,壅蔽大學與卑俗傳媒,交互為用,把一代代人的心智火花,泯滅于一派喧囂躁動之中。阿蘭·金斯堡在《嚎叫》里,吶喊出戰(zhàn)后一代人的心聲:“我看到這一代的最好大腦,被瘋狂所吞噬……”(I saw the best minds of my genaration destroyed by madness.),這些在哥大勉強畢業(yè)、或中途退學、休學的、才華橫溢的俊杰,不能自容于美國主流社會,只能流浪于舊金山、墨西哥、巴黎、加德滿都或北非等地;啟蒙主義主流思想的自欺欺人、西方理性主義的一再破產(chǎn)、金權(quán)政治的一再勝利,令敏銳的西方作者,如叔本華、卡萊爾、尼采等人,預言了“人的死亡”;阿伯特·卡繆則在《人的沒落》中預言了“人的人道本質(zhì)”將大面積垮塌與崩潰,南北極的大面積融冰,“配合”了這一不可見的垮塌與崩潰……
自有人類以來,沒有誰能說清楚一個根本問題的兩面:首先,世界的本質(zhì)是什么?恰如古希臘哲學家色諾芬尼所言:“由于問題的晦澀與人命的短淺,這一問題永不能獲得解決”;其次,既然世界的意義不明,那么,人生的意義,豈不更加晦暗不明了嗎?
那些男生仍在窗下濫飲、狂歌。
活潑潑地,就像大氣中飽含的濕熱水份。
離別的深夜,袒露出一切的瘋狂、荒誕、美。
這是人與生俱來的,瘋狂與荒誕。
就像月圓之夜,夜空萬里無垠,清輝滿注。
如此美的、深奧的、瘋狂與荒誕的一個世界。
是“為了什么”而“創(chuàng)造”的呢?
人欲總是強求“意義”。
拙劣的教師總說“凡事都要問出一個為什么!”
嬌嫩的薔薇、無邊的草葉,漫天里滋榮、生長、凋謝,又為了什么?
應當讓所有“意義之問”閉嘴!
萬物是其所是,毫無意義,更無需強索。
一朵薔薇,長瘋了,竟從白色鐵網(wǎng)的上緣,探出大半個身子,迫不及待地向小徑上的路人張望。
每當散步時,目光依循白色鐵網(wǎng)的上緣滑行,立刻產(chǎn)生一種沖動:剪掉這株薔薇,以保持白網(wǎng)的整齊。
強求整齊劃一、強求萬物“有意義”,不惜毀滅一切,這是目光與人心的強制,人欲的粗暴之處。
同理,目光轉(zhuǎn)向,內(nèi)視自己:
就會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波動。
只是一汪靜謐的虛空。
再將目光投向外邊。
看到一個人的側(cè)影,飄忽而過。
瞬息凝眸:我認識這個人嗎?
令人震驚的是:人的感官經(jīng)驗,向著過往和未來,向著虛空,漫溢橫流,卻無法確證任何東西。
當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菲麗亞的父親,問哈姆雷特在讀什么時,王子回答:“空話!空話!空話!”
因此,全球每年都要出版、復制堆積如山的各種出版物、文件,都要舉行不計其數(shù)的研討會、報告會、發(fā)布會、講座和學位論文答辯會。
只有詩人能看穿這空虛。泰戈爾詩云:“哪里啊哪里,哪里是你深藏不露的火焰?!”
“在您所愛者的眼里!”某個學生多嘴道。
只有真正閱歷過人世者,才能懂得我的話。
我想起立、致敬:此刻,維也納古典樂三圣之一的約瑟夫·海頓(Joseph Haydn,1732-1809),他的鋼琴三重奏曲,撫慰著沸騰的思緒;如此清澈、高貴、細膩,流淌著萬象的澄澈、大地的寧靜,玲瓏剔透的琴鍵,把清醒擊入了焦渴的湖面,掃清了靈魂的陰霾。
亙古如斯:不屈不撓,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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