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電影《浮生》海報
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人和一切事物都被牢牢吸附在大地之上,人們就自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如此存在的、牢靠不變的;一只丑陋熟透的爛蘋果——與帕爾納斯神山上,維納斯女神渴望被美貌王子帕里斯贊為“最美”、不惜以劫持美女海倫為誘餌、引起特洛伊大戰(zhàn)的“金蘋果”(一切世俗神話都圍繞虛榮的“美譽”展開其自欺欺人的歷史運動);伊甸園里,夏娃引誘亞當偷食的禁忌之果(生命之果,一切宗教神學都圍繞“長生不死”展開自欺欺人的宣教運動)不可同日而語——正砸在飲食過度而蠢笨酣睡的牛頓頭上,近代科學技術在中國人、阿拉伯人長期執(zhí)牛耳之后,陡然興盛于西方,至今仍在“改天換地”中摧毀著自然、歷史與人性,使所有拜大自然所賜者、萬事萬物,如熱鍋上的螞蟻、加溫壺里的青蛙,明知無益卻欲罷不能,一如在鬧市街頭佇立、阻塞交通卻渾然不覺、兀自“刷屏”的手機持有者,為了這最新一款的“蘋果”(還是那只丑陋熟透的蘋果,變身為精致的技術產(chǎn)品?。?,這個大學生,剛剛晝夜排隊、甚至以賣血換來的苦命錢,辛苦購得了這只蘋果……
人類自獲得清晰的歷史記憶,“存在”了5000年之久,又有多少“進步”可言呢?譬如,圍繞“存在”,柏拉圖寫出了卷帙浩繁的“對話錄”,讀之令人生厭:因為從頭至尾,沒有理清任何一個問題,諸如“什么是正義?”(《理想國》)“什么是美?”(《斐德若篇》和《大希庇阿斯篇》等)“什么是愛?”(《會飲篇》等)“什么是宇宙?”(《蒂邁歐篇》)“什么是合乎理性的生活?”(《法篇》)一番云山霧罩之后,卻毫無令人信服的結論,但被西方哲學史一再吹噓為“巔峰”,直至懷特海坦承“全部西方哲學都是柏拉圖哲學的注腳”這一“公開的丑聞”,直至維特根斯坦公然將《柏拉圖對話錄》丟棄一邊,不予討論;直至海德格爾宣稱“西方哲學2000年未進展分毫”,直至博爾赫斯精妙地揭露說:“某個作者鮮活的想法,一旦寫出,就被編入哲學史,淪為哲學史的平庸一章……”
我深有同感:每當提筆要寫出某個鮮活的想法之時,有關這一想法的前史、資料就在不自覺間紛至沓來,我的筆被迫要處理這些資料,東征西引、拉雜瑣碎、毫無鮮活之意,淪為“學術史的平庸一章”了。
從1850至1939年前后,很多偉大作者,勇敢地直面人類生命的本源及其鮮活狀態(tài),被擁塞、錮蔽的各種蕪雜“資料”、“成見”、“權威定論”以及伴隨而來的“科學實證主義”(在中國稱乾嘉學派)所戕害、所閹割的文明悲劇,毅然從學理和生活上,加以全面反抗,史稱“大拒絕”:胡塞爾發(fā)起“現(xiàn)象學革命”,弗洛伊德發(fā)起“性解放”,叔本華、尼采高揚“生命意志”說,王爾德為“同性愛解放”而毅然殉教;惠特曼、波德萊爾、蘭波、魏爾倫、紀德等人寫出了有關同志秘戀的偉大詩篇;普魯斯特、佩索阿等現(xiàn)代派大師,寫出了“否定任何意識形態(tài)虛構物,讓一切宗教神話和世俗神話無形瓦解”的長河巨著,輝耀人寰;二戰(zhàn)后期及戰(zhàn)后初期,杰克·凱如阿克從密友尼爾·卡沙迪不加任何標點、一氣呵成的長篇來信中,獲得啟示(真如神諭一般?。?,特制出一種不用換頁的打字機紙卷,杰克把他與卡沙迪、金斯堡等人在美國各地流浪、打短工、吸毒、酗酒、泡妞、搞基的經(jīng)歷,以不加標點、不分行與段落、一瀉千里的方式,敲擊在打字機上,這一“自動寫作”的偉大巨著,就是二戰(zhàn)之后全球首要的文學經(jīng)典《在路上》,這部偉大著作歷經(jīng)坎坷終獲出版,時當1958年,中國正在偉大領袖的誤導下,舉國進行“大躍進”等荒謬絕倫的政治運動和烏托邦社會實驗,最終以活活餓死數(shù)千萬人的慘烈悲劇而告終,杰克·凱如阿克則連續(xù)寫出《達摩流浪者》、《荒涼天使》、《杰拉德的幻象》、《瑪姬·卡沙迪》等一系列耀眼奪目的文學巨著!
思之令人感嘆:由于背棄了固有文明,卻總想“超英趕美”,使中國淪為文明治理與精神創(chuàng)造上的“次殖民地”(錢穆《國史新論》所言),亦即,由于“全盤西化派”思維如此深入骨髓、根深蒂固,中國人不敢越“西方啟蒙教條”的“雷池一步”,頑固認定西方文明的強盛,皆因“啟蒙-科學主義”所致,從而把賦予“啟蒙-科學主義”之得以強盛的背后諸多力量——羅馬帝國的法治精神、“反啟蒙-科學主義思潮(保守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等思潮對啟蒙自由主義的反撥)”等等——撇在一邊,總想“抄近路”即更加“急功近利”地實現(xiàn)“工業(yè)化”目標,因此總把西方人的錯誤實踐——譬如蘇俄集體農(nóng)莊運動、肅反、大清洗運動等錯誤“重來一遍”,深入骨髓的“國家暴發(fā)戶心態(tài)”致使中國人的“洋躍進”突飛猛進,而歐美文化那些精美品質(zhì)、那些給予歐美產(chǎn)品“高附加值的一切”,都遭到了極其嚴重的忽視與扭曲。
在當代中國人眼里,似乎歐美電影只有好萊塢商業(yè)大片;昨天的網(wǎng)絡上和微信上,竟然有數(shù)百萬中國粉絲為美國演員李奧納多·迪卡普利奧終于獲得奧斯卡獎而歡呼,中國電影觀眾的品味之低俗,實在令人咂舌;在中國學者眼里,似乎西方哲學只有柏拉圖和康德,其他作者都是“頹廢的、不入主流的”,海德格爾是晦澀難懂的“納粹”,維特根斯坦是從事枯燥的邏輯分析、語言分析的“貌似同志”,有的書還矢口否認這一“指控”,認為“根本查無實據(jù)”。
支撐兩人偉大哲學的那傲立千年的“希臘神廟”、希臘-猶太神秘主義之“天命”哲學、梵高《農(nóng)鞋》、里爾克、特拉克爾、泰戈爾的偉大詩篇、德國浪漫主義對希臘羅馬神話長達5-7個世紀的整理、采集、改寫、宣揚;法國新古典主義、英國先拉斐爾派美術對古希臘神話的持續(xù)研究、臨摹、美化;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對天主教神學蒙昧的偉大改造;但丁、蒙田、莎士比亞等偉大天才對歐美文明的深厚哺育;維也納古典樂對整個西方流行樂的深刻影響;中國儒家哲學對啟蒙早期思想的形成;道家哲學、佛教禪宗思想對叔本華以后的西方思想與藝術的巨大啟迪……
每當出席中國當代學術研討會,我目睹那些教授、研究員們的嘴臉,實在可笑:他們一邊窺伺著會議主持者(通常是某官方代表,即所謂黨棍、學閥之類)的眼色,一邊將自己平庸鄙俗、煩瑣無聊至極的論文觀點改裝、變身,以投合會議主持者的“定調(diào)”,不禁內(nèi)心鄙夷曰:“真是土包子、泥腿子,剛剛進入大城市,連腳后跟的爛泥尚未洗凈,就又涂上了小市民的競逐之油,投機鉆營、貪污腐敗之風必然四處盛行,根子在文化低俗,辦什么都辦成了‘一團爛污’……”
一團團爛污中,唯有青春與美貌常新。
瑞典電影《浮生》劇照
首映于1966年12月26日的瑞典電影《浮生》(直譯“這就是你的生活”,Here is your life),改編自瑞典著名作家埃溫特·約翰遜(1900~1976)的代表作、小說《奧洛夫的故事》,作家憑此杰出作品和其他作品,獲得1974年諾貝爾文學獎。
《浮生》最近數(shù)碼修復再版,我從北京某音像店淘得,觀之而陶醉:影片以清朗、細膩的黑白紀錄片風格拍成,精美地展現(xiàn)了15歲的瑞典男孩奧洛夫初涉人世、閱盡蒼涼的故事,令我立即聯(lián)想到文學史上的不朽巨著: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契訶夫的《草原》、高爾基的《人間》、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湯姆索亞歷險記》、梅爾維爾的《白鯨》、惠特曼在《草葉集》里的一系列肉體與精神的漫游……影片的藝術風格,猶如精美壯闊、深入靈魂的美國版畫家肯特的美術作品與紀錄電影大師弗拉哈迪《路易斯安那的故事》,飽含素樸、簡潔、硬朗、清澈之美。
瑞典電影《浮生》劇照
瑞典男孩奧洛夫,因家貧外出打工,先后當過伐木工、燒窯工、電影海報粘貼人、影院雜役、小販、流動的電影放映員、鐵路工人等等,他以“初出茅廬的少年之美”,招來他身邊工人伙伴的好感、愛護、善意的幫助,招來比他年長很多的雜耍游藝場女老板的愛慕,奧洛夫順水推舟,與之同居了一段時間。
少年的清純可愛,如陽光一般照耀、溫暖著四周殘酷的現(xiàn)實。某個他兒時熟識的青年工人,懷抱“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崇高理想”,因不切實際地相信“一旦天下大同,即可不做苦工”的玫瑰色夢幻,整天游蕩不工作,蹭小幾歲的奧洛夫的飯錢,兩個大男孩酒足飯飽之余,就高談闊論“世界革命”,這個青年還吹噓自己有“很多女友”;兩人結伴到湖里游泳,途中奧洛夫遇到與己一度拍拖的瑪麗亞,她此刻卻與另一少年卿卿我我,氣得奧洛夫猛蹬自行車,越過那對“狗男女”,青年伙伴仍在喋喋吹噓“社會主義、女孩都會連翩而至”,奧洛夫怒喝道:“閉嘴!”
瑞典電影《浮生》劇照
在湖里美美地游了一陣,兩男孩赤裸全身,躺在沙灘上休息,奧洛夫身上發(fā)生異動,他情欲勃發(fā)地揉搓著沙子,低語道:“這時,好想瑪麗亞……”那篤信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青年也勃起了,他在一座木臺上,摟著奧洛夫跳舞、嬉鬧,驀然間,他情不自禁地摟住奧洛夫的脖子,兩眼盯住奧洛夫,正要表白愛意,奧洛夫突然清醒了,推開他,跑遠了……
影片最具啟迪意義的,是導演楊·特洛爾(Jan Troell)以微微的嘲諷和深厚的同情,透過少年奧洛夫的眼睛,看出了一切人、一切事物、人類生活的最深本質(zhì),是將荒誕、無奈和美,這三種彼此不容的品質(zhì),熔為一爐。這“奇異的混合”,就是影片的深刻主題:在這沒有開端、也永不會結束的“浮生”中,人人都在表面漂浮著,抓不住任何固定的意義或價值。
驀然想起前不久因絕望而自殺的西安優(yōu)秀高中生、18歲的林嘉文的遺書,這個已經(jīng)出版兩部史學專著、即將入讀北大的青年才子,因“抑郁癥”(荒謬的命名與藥物療救方法)而自覓絕路,如此“當身之活歷史”,非僅僅憑考據(jù)即可贏得“外在世界”之一隅,倘若不能療救自身之“內(nèi)在世界”于萬一,則系無用之學、無謂之舉矣;殊不知,《莊子》早言之于2500年前:“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人世的是非、萬物之價值,永無厘清之可能,一切隨“情境”而變幻,所謂“境遇倫理”而已。初讀《莊子》此語以為殘酷,待閱盡“浮生”,方嘆其高妙;而莊生所謂“泛若不系之舟”,則與瑞典電影《浮生》同一微妙玄奧之旨趣,堪稱古今貫通、中西呼應之哲理妙思也。
看完1966年瑞典電影《浮生》,聯(lián)想到我國彼時正在進行“史無前例、摧毀一切”的文革浩劫;再聯(lián)想到當代中國電影、中國文化之鄙俗、浮躁,我深深感嘆:“再也不要瞎折騰了!應當沉下心情、再不浮躁,鉚足力氣、下狠功夫,把經(jīng)典名著全啃下來,把經(jīng)典電影全領悟透,再不能像馬三立大師諷刺的《從十點鐘開始》‘不定哪天開始’,而是‘立即開始,深入下去!’在我常建言的中西文明的深厚貫通的精神基礎上,來一場真正意義的‘中國文藝復興’,將歐美文明真正的好東西扎扎實實地學到手,再結合中華文明先秦漢唐那些文化瑰寶,來一番《莊子》與《浮生》之間的古今交融、中西貫通,在精神文化上來一場深入邃密的‘休養(yǎng)生息’,中國才能迎頭趕上去!”
書生報國之言,何人聽之?
歡迎關注毛峰微信公眾號“清風廬”:houseofwi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