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等了三個多月了,可竟然被通知材料找不到了,他們還說不知道怎么辦!”L談到本應該早就妥妥到手的長居卡氣急敗壞地說,眼前的誘人的鵝肝顯然不能撫平她的痛楚。
此類談話在旅居法國的外國人間十分常見,聽者總能報以感同身受的真誠,還不得不勸慰對方這不過是麻煩之一。我想起自己剛從紐約搬到巴黎,生活就彌漫在這類煩惱的細節(jié)當中。比如找房子,辦銀行卡,申請水電網(wǎng)絡少則花去一兩個月的時間,而且熱線通常是占線的,態(tài)度總是不緊不慢的,約定大多數(shù)是遲到的。我有一個朋友過了三個月還沒有窗簾沒有網(wǎng)絡,束手無策。如果還不幸要和政府打交道,那就更需要極大的耐心了,我自己就因為長居卡的拖延,不得不滯留法國境內,眼睜睜不能參加預定好的會議,看著已經訂好的機票酒店作廢。記憶猶新的是一個午后,似乎一切搞定,大功告成,隨著一段扭曲的音樂聲和一股刺鼻的糊焦味,我從美國帶來的電器在電壓轉換器失效后全部燒毀,從而開啟了我長達幾近半年的修電器之路…這一切還都在與行動的速度相反的高速眩暈的法語下。于是我這樣的初來者不得不懷念美國人“毫無緣故”的熱情和中國人的竭誠為您服務。
“問題總能被解決的,有什么可著急的”。法國人這樣解釋。咋一聽好像沒有錯,事實上也沒有錯,那些大大小小的問題,雖然過程輾轉反側,口干舌躁,終究還是被解決了??墒寝D念一想,在全球資本化的今天,教科書里的老牌資本主義法國,難道比起上世紀八十年代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牌子豎起來的中國還不明白效率的意義?如果在法國多呆下去,會發(fā)現(xiàn)其與效率相聯(lián)系的經濟發(fā)展和社會變革,也如同像一臺老轎車那樣沉重而緩慢,無時無刻不在磨練和考驗人的耐心。
與此同時,你卻也不得不承認另外一些美好的存在:
比如我曾居住的普普通通的那條街,雖然離游人如織的盧浮宮不遠,狹窄的街道卻仿佛連根針掉下都能聽見。清晨,灑水車款款而過,路上行人寥寥,店鋪慵懶的開門:面包店、巧克力店的櫥窗漂亮得像是藝術品,它們是自從18,19世紀就在那里的老字號,有著穩(wěn)定的老客戶,卻也不打算擴張;即使現(xiàn)代化的大超市隨處可見,主婦們仍然寧愿到小雜貨店,紅酒店,肉店,奶酪店買當天晚飯的材料,隨口和早已經熟絡的店員聊幾句家常;小飯店四五個桌子為限,各具情調,食物是àlamaison(本店特色)的,雖然通常服務生讓人感覺不到服務,但也不會有人把賬單擺到桌子上催著你走,在溫暖的燭光下,你可以安安靜靜和朋友從政治聊到哲學聊到明星私生活,直到飯店打烊。
在大型書店都被亞馬迅逼得紛紛倒閉的今天,這里卻不像美國那樣人手kindle,那種溫馨的小書店仍然隨處可見,純文學和詩歌還在書架顯赫的位置,而在舊書店里,人們可以輕易找到幾個世紀的出版物和畫冊,從烹調技術到大革命的政治宣傳手冊;更不用說那些擺著幾個世紀前繪畫和家具的古董店和畫廊,雖然一天都沒有幾個人光顧,不妨礙路人忍不住駐足驚嘆于那些或古典或現(xiàn)代的美妙,它們或許不是名家名品,但一定是獨特動人的,大概唯有在這里才不孤芳自賞;獨特動人的還有各類刺繡瓷器皮具的小店,他們不是千篇一律的機器產物,仍然帶著僅此一家別無分號手工作坊的驕矜。走幾步發(fā)現(xiàn)這條街曾經住著著名音樂人甘斯布,伏爾泰也曾毗鄰而生,大大小小的博物館和劇院散布周圍,從最古典到最現(xiàn)代的藝術,不愁找不到知音...每當傍晚昏黃的路燈初上的時候回家,幾百年的豪斯曼樓房里每家窗簾背后影影綽綽的燈光里,仿佛藏著幾百年的詩意,如同一曲沉靜而柔軟的慢板,連腳步聲似乎都因為破壞了這份靜謐而顯得格外聒噪。
這讓你仿佛穿越到某些時間和空間,那時候大機器還沒有席卷全球帶走脈脈人情,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屠殺還沒有破壞基本的人文關懷,麥當勞耐克鞋還沒有成為流行文化的標志,真正的精致和優(yōu)美還沒有瀕臨滅絕,人們還有時間停下來進行思考和懷疑,在商業(yè)競爭和物質追求之外還有人性和尊嚴。在大部分國家以害怕落后的心態(tài)步步緊跟大趨勢時,法國人始終用他們的驕傲、矜持和漠然抗拒著潮流的侵蝕,保護著自己的文化和語言的純粹性,于是你無法不對這種堅守產生一種打心底的敬意和憐惜,不知不覺原諒了種種不方便和不通融。這種憐惜和原諒還順帶給了往日情懷卻麻煩重重的歐洲,給逐漸喪失的人類精神家園,甚至給追溯到1840前的中國。
我們也曾稱霸世界,萬朝來賀,我們也曾驕傲博大精深的文化,也有曾有不可動搖的傳統(tǒng),我們也曾沉迷自家門里審美和高雅,得意地出口著絲綢和陶瓷這樣的奢侈品,卻避而不見外界真正的變遷。而當一切不再能夠自由選擇后的一百多年里,我們窮形盡相,無時無刻不緊張著落后就要挨打,擔心著最基本的溫飽和安全感,不僅放棄了對于那種精致到骨子里的追求,也低下了曾經高昂的頭。我們積累了幾千年的文化、趣味和道德在這個過程中走下神壇,甚至成了一切不幸的替罪羊,遭到懷疑誣陷和鞭策。但當有一天我們想重拾自信的時候,面對滿目瘡痍的建筑和人心,卻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拋棄它們太久,非一朝一夕可以扳回。
這是多么讓人悲哀的悖論,文明是需要時間積淀的,需要穩(wěn)定的經濟和社會秩序作保障,但深沉悠久的文明和穩(wěn)定卻有可能綁住人們更高更快更強的手腳,不知不覺讓人在那閑情逸致、歲月靜好的時光中流連忘返,這是人類無法不面對的兩難抉擇和循環(huán)怪圈。
令人驚嘆并且樂觀的是,人類始終在這種前進和停滯中螺旋式上升。如果有一天,歷史的積淀不再成為上路的包袱,而是智慧的方向;積攢的經驗不再是活力的限制,而是其堅實的基礎;新生事物和思想不再是洪水猛獸,而是再度奮勇前進的動力。那個時候的上升也許能有更和諧優(yōu)美的旋律。
我想起了茨威格,他是歐洲文明的殉道者,但沒有看到他自殺后百年的翻天覆地。正如王國維在跳湖前大概也料想不到他身后中國的洪水滔天。他們過分敏感的心讓他們早早就告別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卻即將隨風而逝,令人無法不眷戀的優(yōu)雅秩序。但并非全然是絕望,正如茨威格所言:
“縱使我們今天懷著惘然若失、一籌莫展的心情,像半個瞎子似的在恐怖的深淵中摸索,但我依然從這深淵里不斷仰望曾經照耀過我童年的昔日星辰,并且用從父輩們繼承下來的信念安慰自己:我們所遇到的這種倒退有朝一日終將成為僅僅是永遠前進的節(jié)奏中的一種間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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