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皮亞《波德萊爾》
在許多書店一個角落雜亂堆積的名人傳記中,充斥著各國總統(tǒng)或演藝明星的瑣碎、鄙俗、偽善的回憶。
驀然,一個素樸但卻卓爾不群的黑白攝影人像躍入眼簾:《波德萊爾》!
帕斯卡·皮亞(Pascal Pia,1903-1979)著!
譯者形容自己是一個堅定的虛無主義者,是最“平靜地絕望著”的人。我亦如是。遂“平靜而絕望地”把《波德萊爾》從庸濫之流中“振拔出來”,放入購書推車,我“平靜而絕望”地想:終于有了可供一閱的一本或許像樣的讀物了。
夏爾·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是現(xiàn)代世界的偉人,世界現(xiàn)代文學(xué)第一人。
1857年,代表作《惡之花》首版,遭法院判罰300法郎(作者)、每個出版者100法郎,同時判處作者必須刪除其中的6首詩。這一判決直到1949年5月才宣布撤銷,這是西方文明史上不斷重演的“依據(jù)法制”推行的合法之罪惡的一例。
《惡之花》因為描寫了賣淫、吸毒、同性愛等現(xiàn)代社會司空見慣的違禁現(xiàn)象而被查禁、處罰,波德萊爾被當(dāng)時輿論罵為“腐尸王子”,那些與人性并存的東西,被波德萊爾加以詩意的描繪,激怒了偽善的現(xiàn)代公眾,似乎他們不曾被這些東西所深深吸引!
作為這一著名公案的注腳,是在2012年夏,中央電視臺法制欄目介紹的一個案例:一個商業(yè)上成功但壓力過重的中年男人,在網(wǎng)上結(jié)識了一個喜歡從事SM性虐戀的女孩,二人每次性游戲后,男士贈金兩千元,女孩貪心過熾,額外偷走男士五千元,還威脅曝光二人視頻,敲詐兩萬五千元,男士激怒之下將其帶至北京通州住所予以殺害,然后將尸體分解、拋棄。
更典型的一個案例是:某鄉(xiāng)下女孩在北京靠賣淫謀生,每次接客,就把母親安置在“高尚社區(qū)”地下車庫停放的汽車?yán)?,某個清晨降臨,其母在車庫醒來,歸家上樓,發(fā)覺女兒因嫖資問題與嫖客發(fā)生爭執(zhí)被嫖客殺害,其母報警并協(xié)助破案;北京、上海等警方動用大量警力查禁“天上人間”等豪華酒店、娛樂中心的賣淫活動,不僅屢禁不止,還為此大大影響了這些省市的“旅游觀光收入”!
在《惡之花》再版序言中,波德萊爾辛酸自嘲道:
“這本書將會成為您一生的污點!”
我的朋友,大詩人,從一開始就如此預(yù)言道。
我今天的遭際印證了他的話。
但我有一種幸運的特質(zhì),即能從仇恨中汲取快意,從蔑視中獲取榮耀。
……我潔白如紙,樸實如水,虔誠如同初領(lǐng)圣體者,無害得如同一個犧牲品……
詩人是現(xiàn)代啟蒙-偽善-殘暴文明的犧牲品。
拜倫、雪萊、濟慈、蘭波……海子,都是工商業(yè)鐵蹄與現(xiàn)代偽善虛假的公共輿論下的犧牲品,恰如雪萊孤傲地宣稱的那樣:“我知道,我是那種人們不喜歡、卻一定能記住的人!”
波德萊爾在給母親的信中說:“您知道,我從來就是奉文藝為一種奇異的道德,觀念與風(fēng)格之美對我來說已足夠?!藗兎裾J(rèn)我的一切,否認(rèn)我的創(chuàng)造精神,甚至否認(rèn)我對法語的把握。我嘲笑這些蠢貨。……《惡之花》將與雨果、戈蒂耶、拜倫最好的詩篇并駕齊驅(qū)?!?
他傲慢地宣稱:“這本書,將作為我厭惡和仇恨一切事物的見證。”(1861年1月1日致母親的信。不朽之作!峰按。)
厭惡和仇恨一切事物!
唯詩人能如此決絕地拒斥虛假偽善的“現(xiàn)代事物”!
偉大、英勇、卓絕、不朽的夏爾·波德萊爾!
1821年4月9日,波德萊爾降生于一個略顯奇異的家庭:60歲的父親,娶了26歲的卡羅琳為妻,生下波德萊爾不足6歲就撒手人寰。剛過服喪期,母親就改嫁年貌相當(dāng)?shù)膴W皮克少校,波德萊爾認(rèn)為這是極大的不忠,母子關(guān)系被投下巨大的陰影。
1833年,12歲的波德萊爾被送入里昂皇家中學(xué),繼父奧皮克中校正因鎮(zhèn)壓里昂絲綢工人起義而節(jié)節(jié)高升;1836年,他被轉(zhuǎn)入巴黎路易大帝中學(xué),直到1839年被校方開除。
凡優(yōu)秀生,必被校方開除!
為了把他從放浪形骸的生活中“解救”出來,奧皮克夫婦把他送上“南中國海郵輪”去海外游歷,他卻中途上岸,返回巴黎。
在此之前,他在非洲和一個黑人姑娘同居了一段時間。
從此,波德萊爾養(yǎng)成沉迷肉欲之歡的雅癖。
自法屬波旁島返回巴黎,他已18歲即成年了,遂開始向奧皮克夫婦討要父親遺留給他的十萬法郎遺產(chǎn)(相當(dāng)于1952年的兩千萬法郎)。
因為揮金如土,他很快債臺高筑。奧皮克夫婦不得不為他指定一個財產(chǎn)監(jiān)護人,以便控制他的支出。
因為博愛廣施,他感染了神圣病菌——梅毒。
他有時自謂:“我的生命從一開始就遭受了天罰?!痹谏⑽脑姟陡姓佟分校ǖ氯R爾披露了幼年旅行時被安排與女仆同床而產(chǎn)生的性覺醒,以及終生不渝的對女性身體的沉迷。
在《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1863)中,他寫道:“女人是個偶像的類型,也許愚蠢,但美妙絕倫,令人著迷。她用目光牽引著我們空懸的命運和意志?!?
男子的命運和意志,空懸于精液之中:一旦娶妻生子,大多數(shù)男人立即被平庸化、爛俗化了;唯有意志強大的領(lǐng)袖、哲人、詩人,才能駕馭或遠離那些天性平庸的女人。
同一時期的蘭波,對魏爾倫說:“離開我,回到你老婆身邊,你將一事無成!”果真如此!
波德萊爾繪聲繪色地吟詠道:
哪個男人不曾從街上、劇院里或樹林中,以最無邪的方式,享受過那巧妙組合起來的妝容,不曾從中帶走一個不可分割的美的形象——那個女人屬于她的美——將女人和衣裙連成一體……
親愛的人赤裸著,她懂得我的心思,
身上只留著叮當(dāng)作響的首飾……
從她厚重而富彈性的頭發(fā),
這活的香囊,寢室里的香爐,
升起了禽獸般野性的香味,
還有細布或絲絨的衣裳,
充分浸潤著她至純的青春,
散發(fā)出一種毛皮的香氣。
顯然,詩人從美女的肌膚、毛發(fā)、香味、裸體與服飾中,細微體會這肉體和感官的歡愉乃至神圣:
純真的天堂,滿是暗中的歡樂,
難道已經(jīng)比印度或中國還遙遠?
中國盡在咫尺:在平靜的絕望中,在肉欲之歡中,在詩情澎湃的瞬間,對平庸?fàn)€俗之物的“偉大拒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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