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孤獨,由三個塵世存在的根本要素構(gòu)成:一是人是有欠缺的實在,即:人分享了宇宙神圣,人卻又與終極實在、宇宙實在(道、神、自然大生命)恒久處于分離、隔絕狀態(tài),因此,人陷于痛苦。
第二個根本要素:永生難釋的孤獨感,其源源不斷地累積、增長的原因在于:人為了反抗孤獨,熱烈地投入性愛、寫作、建功立業(yè)等各種生命活動與文明建樹活動,性愛在兩個身體的聯(lián)接一旦斷開之后,溫情隨即淡漠下來;寫作等文明建樹事業(yè),往往耗盡一生乃至數(shù)代人的生命,但一切熱情、青春、鮮血與生命所要澆灌的,卻是寸毛不生的庸俗大眾的麻木而又愚昧的沙漠,他們要么對余秋雨、于丹、莫言等廉價粗俗的作品,報以同樣廉價而瘋狂的喝彩,要么是對海子、駱一禾、戈麥、葦岸等當(dāng)代文學(xué)極品漠然置之,乃至投以卑鄙的嘲諷。
第三個根本要素,人類在軸心時代的巔峰智慧中,在恒久渴望與追尋宇宙實在、反抗塵世孤獨的生命進程中,瞬息間會迸發(fā)出廣大自由的精神,這些精神智慧將人類的生命活動與文明活動予以充實和照亮,但人的天生軟弱的意志力與過剩的反思力,使這些“哈姆雷特”們并不能縱身一躍,在綿延古今、廣大無垠的宇宙生命精神中暢游終生,而常因些許微小滿足與幸福而放棄注定的孤獨,與大眾同流合污,自我埋沒。
杰克·凱魯亞克
杰克·凱如阿克(Jack Kerouac,1922-1969)是20世紀(jì)下半葉全球唯一的古典作家,其深遠影響?yīng)q如柏拉圖、奧古斯丁之于西方哲學(xué),荷馬、維吉爾、但丁、惠特曼之于西方文學(xué),海頓、莫扎特、貝多芬之于西方音樂,孔子、孟子、子思、董子之于中華文明的全部進程。
在現(xiàn)代文明秩序中,成為一個“古典作家”,其傲岸、奇崛的意義在于,從普世垮塌的文明與價值廢墟中,始終抱持著對全世界、全人類的光明信仰與拯救夢想,其全部寫作,都圍繞著這一光明夢想而展開:人雖然墮落于塵世,但“值得”去拯救!
比較之下,同為20世紀(jì)偉大作者的普魯斯特、佩索阿、博爾赫斯、叔本華、尼采、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謝苗·弗蘭克等人,堪稱“現(xiàn)代作家”,因為,或多或少,他們對“人性”抱有深刻的懷疑、悲觀、絕望,他們要么忍受人性不可改良的殘忍現(xiàn)實,展開對“超越人性”的某種“實在”的追尋或緬懷,要么在“存在神秘主義”的指引下,靜待那不可逆料的“天命”君臨塵世,掃蕩這被啟蒙-自由主義及其工商科技拖入泥潭的70億個“人形灰燼”,因為這一命運正是對他們“自作孽,不可活”的公正懲罰,質(zhì)言之,人已“不值得”拯救了。
杰克·凱如阿克《吉拉德的幻象》(Visions of Gerard,1963,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漢譯本),在年僅9歲即因病早夭的哥哥吉拉德的高貴“幻象”之上,從充滿深情與溫暖的回憶中,疊印了作家自己的悲苦一生——對這一骯臟塵世割舍不下又“無所措手足”的愛戀、緬懷,靈魂的高貴與悲憫。
骯臟塵世,混亂心靈,若想拯救,何處下手?猶如晚周時代,子路對孔子“必也正名”曾發(fā)出大膽懷疑之聲“子之迂也……”,孔子以滿懷的悲憫、憤懣,急迫的救世、救人之心,怒目圓睜地訓(xùn)斥子路道:“野哉!由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換言之,“民”者氓也,蚩蚩群氓之謂也,“只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即僅能使用其身體而不能使用其靈魂——目前此類人在全球高達70億之眾。每年秋季開學(xué),我目睹天真而又愚昧的大一、研一新生坐滿教室,我常暗自吟哦泰戈爾悲憫之詩:“哪里啊哪里,你深藏不滅的靈魂火焰,深埋在哪里?”——民眾的理性、智力,不足以“從理性自治上,措其手足”,須由圣賢、精英“垂世立范”,設(shè)下道德堤防,否則,全球70億群氓,必橫決堤防、漫漶自流,或胡作非為,或受盡苦楚,最后自取滅亡!
從《吉拉德的幻象》寫作(1955)前后,直到1969年去世,僅存世47歲,長期苦悶、酗酒,杰克·凱如阿克在高貴的生命掙扎與奮斗里,始終保持一顆如哥哥杰拉德一樣柔弱而美麗的靈魂,他從天主教神學(xué)、禪宗佛教等神秘主義思想中汲取力量,完成了《達摩流浪漢》、《荒涼天使》等一系列光輝的文學(xué)杰作,遠遠超出“垮掉一代”以及“嬉皮士運動”企圖外在改善人類處境的政治意圖,致力于拯救人類的靈魂:
我生命的頭四年,充滿了對一張慈祥而嚴(yán)肅的臉灰蒙蒙的記憶?!覀兌怕迤澕业暮⒆?,就像一窩剛孵化的小雞,學(xué)做好人,而吉拉德是我們領(lǐng)隊。
“長大后,我要當(dāng)一名技藝精湛的畫家,我要建造美麗的橋梁”——他沒活那么久,不需要面對這一世俗難題。但他如果活著,一定會用他高貴的柔弱,完美地解決這個難題。而這高貴的柔弱,在我成年之后枯死的心里,是永遠都找不到了。多年后我……才想起我圣潔的哥哥,才想起他灌輸于我的、這確切且不朽的理想主義。
對杰克來說,不可克服、不可緩解的“世俗難題”是:善良、美好的品質(zhì),連同體現(xiàn)這些品質(zhì)的人、萬物,都要被仁慈的上帝一一收回,這是為什么?
阿諾德·湯因比稱之為“人之為人所必然面對的難題”,即哲學(xué)、宗教問題的核心——真與偽、美與丑、善與惡的根源何在?為何并存于世?為何同歸于盡?
吉拉德,9歲即死去的男孩,猶如慈母、嚴(yán)父一般,小小年紀(jì)就擔(dān)負(fù)起兄長之責(zé),隨時告誡淘氣的弟弟、4歲的杰克·凱如阿克(在堪比《人間喜劇》、《追憶逝水年華》的鴻篇巨制“杜洛茲”系列小說中,杰克自稱“蒂·讓”)那神秘?zé)o解而又確切無疑的人生與宇宙存在(實在,神)的奧義:
孱弱的吉拉德·杜洛茲,生于1917年,患有風(fēng)濕性心臟病,又并發(fā)多種病癥,短促一生疾病纏身,于1926年7月去世,年僅9歲?!ネ桨闾芍募拢荒樀膯渭兒桶察o……他嚴(yán)肅的深藍色眼睛——我不想對這該死的即將吞沒吉拉德的大地,作更多的誹謗和詛咒。我只想懇求,讓我有絕大的意志力,能永遠記住他的這個面容——我生命的頭四年……似乎是不存在的。
吉拉德就是我,就是我的整個世界:他花朵似的臉,他蒼白而微駝的身形,他的不幸和神圣,還有他對我溫柔懇切的教導(dǎo)?!ń芸烁腥酥辽畹鼗貞浧鸺聦α骼诵游铩⒘骼诵『⒌纫磺锌蓱z惜之物的愛心、扶助,峰按)這個世界是孕育萬物的子宮,氣象萬千。但又有多少悲哀事,可笑復(fù)可嘆。我敢打賭,如果吉拉德此刻返世賜福于我的筆,他一定會贊同我。我深深吸口氣,一定要寫下他悲慘的身世,因為此世需要他這樣溫柔而充滿愛心的人?!聻樗ㄎ遥┐蜷_了通向上帝普世之愛的門,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心治愈了,溫暖了,也得救了……
再后來我對佛教的發(fā)現(xiàn),真是一大覺醒。我驚異地認(rèn)識到,不管我是什么,命里注定、確切無疑,我一定要碰上吉拉德、……神圣的佛祖,學(xué)懂他們(還有我那甜美的耶穌基督……)——我覺醒后篤信一個響亮的真理:什么都會好的,與人為善,天堂就在眼前……
根據(jù)小說這些開篇文字可推知,杰克寫作這部小說初稿時三十三歲,即1955年前后,距離1957年著名小說《在路上》費盡周折之后的偶然出版、為他在讀者中贏得大名、隨后遭到美國主流文化界的冷漠鄙視等一連串打擊與挫折,尚有兩年的寧靜時間,他寫下了這些極其感人而溫暖的文字。
我初讀之下,就暫時停止了他的另一部小說、略顯凌亂和浮華的《瑪吉·卡西迪》(Maggie Cassidy,1959年美國初版,2014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漢譯本)的閱讀,全身心沉浸在這部美好而高貴的作品的研讀、品鑒之中——年幼哥哥的早死,讓杰克直面人世的殘酷無情:沒有任何塵世的價值、建樹、意義,能抗衡“死亡”的進擊,全人類必須隨時迎戰(zhàn)這亙古如斯的虛無,從中獲得“覺醒”——惟有一個更高的“實在”——神明、道德、佛祖、上帝、希臘與中國意義上的“有機自然”,是高于塵世、賦予塵世以意義的價值根基所在!
自1749年盧梭發(fā)表第戎學(xué)院征文《論科學(xué)與藝術(shù)是否促進人類的良風(fēng)美俗》以來,西方啟蒙主義企圖以工商科技事業(yè)的高歌猛進,做出對“盧梭問題”的正面回答,目前正遭遇可恥的失敗——全球生態(tài)-人文系統(tǒng)的紊亂與崩潰,即明證;而盧梭本人的否定回答,并未在思想邏輯上貫徹始終,與康德、托洛斯基等一樣,他們盲目地企圖“另辟蹊徑”,即以激進的政治革命,給予人性、理性、人權(quán)一個“自由發(fā)抒、全面解放、每個人的自由是一切人自由的前提”等等烏托邦-準(zhǔn)宗教式幻想,妄想改變歷史,這一野心目前也遭遇了可恥的失敗——除了以大一統(tǒng)集權(quán)模式推進“現(xiàn)代化”(中國模式)獲得成功外,全球文明陷入政治癱瘓、社會鄙俗、精英與流行文化同步墮落的泥潭。
1949年,歷經(jīng)200年的動蕩與迷亂,謝苗·弗蘭克出版《實在與人》、卡爾·雅斯貝爾斯出版《歷史的起源與目標(biāo)》,兩部巨著,猶如傲岸奇崛、崢嶸高聳的峰巔,一舉終結(jié)了自盧梭1749年發(fā)表《論科學(xué)與藝術(shù)》以來,西方啟蒙思維造成的200年混亂與文明失衡,揭示出兩個全球思想的“響亮真理”:第一,道是終極神秘的、超世界的,因此,宗教信仰(道佛耶回等)、人文信仰(儒家)將永存于世、永不衰竭,這些偉大信仰,尤其是很少繁文縟節(jié)、宗教禁忌的儒家人文信仰,不僅不會因可憐的“理性思維”而消亡、祛魅,反而會與日俱增、不斷繁榮。第二,人類合理生活的秩序(文明傳播秩序),因其“真理性”和“歷史性”而永存,這些秩序圍繞“德”(仁愛、博愛)展開,穩(wěn)穩(wěn)地托舉人世、滋養(yǎng)人心,使愛與深情源源不斷、永不枯竭,一如《吉拉德的幻象》所示,是短暫飄忽塵世的存在根基(實在),是人類歷史的偉大“軸心”,世代無論如何變遷,都不能減損其美麗意義、掩蓋其奪目光輝,這一公元前1046年(西周)開始,綿延到公元前后耶穌誕生的“軸心時代智慧”,徹底宣告了啟蒙主義有關(guān)“歷史不斷進步”的可恥幻想的破滅,鼓舞著當(dāng)代人類為“重返軸心時代”而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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