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傳播學的基本精神信條如下:1,西方啟蒙獨斷主義以及民初中國的全盤西化派虛妄設立的古今中西文明之間區(qū)隔、沖突、割裂與彼此對立、否定、替代,根本不能成立;2, 古今中西文明等值,對當代人具有同等意義;3, 對古今中西文明的萃取,以生命哲學、存在現象學、歷史哲學等為方法,又稱“伏羲大一統(tǒng)萃取法”;4, 斟酌古今中西文明的精華,尤其是中國2500年來的歷史經驗,我們必須予以充分確認:中國本土治理,必須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廣大自由的人文主義思想為核心,這是人類長治久安之道;道家思想、佛教思想、西方思想,僅為儒家思想的合理補充;5, 西方工商科技思想,可與中國儒家的古典憲政經驗相互補充、兼容、互動,賦予全世界自由、和平與繁榮。
今簡要詮釋如下:
人類自告別原始襁褓之初,一如青年告別家庭、學校這兩重襁褓、步入社會伊始,永恒面臨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應當如何尋覓到一個社群、一個生命體的安身立命之道?或者,文明體、人生體的安穩(wěn)根基何在?穩(wěn)固的生命體征,表現為廣大性和綿延性,廣大性包涵兩層境界:首先是文明內涵、生命內涵的廣大性,即能以一個崇高的普世價值,凝聚文明體內不同生活方式人群為一體;其次是能促進不同社群之間的價值融合,最終促使文明體成為普世人類的命運共同體;綿延性則表現為一個文明體憑借某種穩(wěn)定有效的物質、精神利益的傳播方式和傳播秩序,最終達致自身價值體系、憲政體系在足夠廣大的歷史時空中不斷獲得傳承與持續(xù)。
對當代全球來說,這一根本穩(wěn)定性危機,顯得極其脆弱:當國與國之間、不同社群之間,彼此以核武器、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各種常規(guī)武器等屠殺手段,以原本可以改善民生的巨大軍費、能源和物資消耗,來勉強維系全球體系的“恐怖均衡”,這個體系正促使全球生態(tài)-社會-人文系統(tǒng)的全面危機日益頻繁、激劇,國際社會日益陷入道德麻木、冷漠自私和政治癱瘓,2009年底哥本哈根全球氣候變化峰會失敗就是顯例之一。
在每一社會內部,人與自我、他人等一切社群關系和生態(tài)關系持續(xù)緊張,人人疲于奔命、身心扭曲,被逼無奈或積極主動地,爭競、傾軋、奉迎、盤算、逃避、自欺,生鐵鑄就的“身心地獄”廣布人寰,曾經內外安足、廣大自由地綿延持續(xù)了一萬年之久的人類文明,究竟在何等深刻的層次和規(guī)模上出了問題?
問題的實質、根源及出路何在?
一,啟蒙獨斷主義對人類理性的錯誤估計
每個新學年伊始,我常在為某著名大學的中文專業(yè)、傳播學專業(yè)的大一、研一新生講課之余,播放美國電影大師西德尼·盧美特(Sidney Lumet)那部奪得1977年奧斯卡獎、金球獎、英國電影學院獎等多項國際大獎的著名影片《廣播電視網》(Network,1976)并剖析其主題。影片主人公那聲喚醒春雷的怒喝:“狗日的!我是人!我有獲得幸福和尊嚴的權利!為什么你們這些傳媒人整天鼓噪的,都是些言不及義的狗屎!”
主人公的吶喊可謂振聾發(fā)聵:該遭受質問、反思、控訴、清理的,是整個近代世界的根本機制——觀念、制度設計、實際運行等傳播秩序上的根本問題和迷誤,而絕不僅僅是大眾傳媒的慣常愚昧,更應辨析出操縱著傳媒機器鼓噪各種觀念垃圾背后的體制性力量——憲政理念、形上理念、政客、廣告商、主流學術和操控大眾道德判斷力與審美判斷力的、未經檢驗的近代意識形態(tài)。
大多數人的理性,或主動或被迫地,選擇了擱置清醒反思與獨立判斷的“道德昏睡”。最通常的表現形式,就是被各種烏七八糟、泥沙俱下的“時勢潮流”挾裹而去,似乎不“隨大流”,就會被這些時代濁流遠遠拋下!也就是說,除了極個別理性清明、意志堅強者外,絕大多數人,以全球60億人口的巨大規(guī)模,彼此跟從、彼此挾裹、彼此糾纏、滾滾向前,卻不知道要“奔向何方”,更無暇或無力稍作停息,對自身行為與社群前景,進行起碼的反思、審視和檢驗。
大眾意識形態(tài)的盲目性,導源于人類理性的固有缺陷:人類感官的瞬時性和夸大性特征,注定了人類理性的片面性。這一根深蒂固的思維弊病,早就被古典賢哲蘇格拉底、柏拉圖、斯多亞三圣(馬可·奧勒留、塞涅卡、愛比克泰德)、奧古斯丁、庫薩的尼古拉、維柯、蒙田等人的偉大思想一再指示分明,震鑠古今的偉大天才赫西阿德、希臘三大悲劇作家、《圣經》作者、但丁、米開朗基羅、莎士比亞等人的作品,反復詠嘆人類理智的盲目、顛倒、迷亂,情欲的貪婪和難以控馭。因此,必須對之架設“圍欄”,防止人類假借理性名義而遂行私欲,必須對極易泛濫成災的人類私欲,予以“至高的道德約束”——宗教儀軌、倫理規(guī)范、法制規(guī)范等傳統(tǒng)信仰與教化體系,就構成人類公共生活秩序的基石。
古典文明的基石——傳統(tǒng)宗教信仰、道德倫理制度、憲政治理體系,在實際運行中往往會出現一些偏差和流弊,這些偏差和流弊,并非根本錯誤,但在缺乏學識、閱歷和社群治理經驗的年輕一代人心中,卻形成文明傳統(tǒng)“壓抑、陳腐、僵化”的錯誤印象。這一社會經驗尚處初步積累階段的幼稚認知,恰恰遭逢青年急于獲得社會承認的成長欲求期和情欲滿足遭受多重限制的“青春期”,不可或缺的內外安足狀態(tài),在成長期的諸多限制下,進一步夸大渲染為青年對外部現實的不滿情緒,固執(zhí)成偏狹獨斷的“反叛人格”,倘若這種幼稚草率的認知習慣,被外在思潮錯誤鼓勵,就會演變成不易改變的“刻板成見”。
啟蒙運動就是這樣影響深遠而好壞參半的思想文化運動。它誕生于歐洲天主教會腐敗專權的特殊歷史時期,因此錯誤地認定人類過往歷史尤其是宗教、倫理等文明傳統(tǒng)中,飽含著黑暗、愚昧和野蠻,又過高估價了人類的理性認知和自我掌控能力,為了達到否棄文明傳統(tǒng)的目的,啟蒙運動錯誤地鼓勵人類原本脆弱的理性的自我吹噓、自我夸誕、自我放縱等病態(tài)傾向,狂妄地宣稱“人是自然的立法者”、歷史規(guī)律被一勞永逸地掌握、古典文明被宣判為“野蠻、蒙昧、僵化、黑暗”而理應遺棄、近代文明是人類進步巔峰、人性可以被改造成“合乎規(guī)律的新人性”等一系列類似“狂人囈語”的源頭。
伴隨著近代霸權國家主導的“新帝國體系”(威斯特伐利亞民族國家體系)的確立、西方殖民主義擴張對全球資源掠奪,培根、洛克、斯密、笛卡爾、孟德斯鳩、盧梭和康德等人的啟蒙哲學,被西方人自我吹噓成“唯一正確的世界觀”,全世界被拖入一場自我夸誕、自我欺騙為“理性化”的劇烈動蕩進程中,直到21世紀初,全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社群系統(tǒng)與人文系統(tǒng)的全面危機,宣告了這場建基于脆弱、偏執(zhí)的“人類理性”上的歷史進程,已走向反面,異化為完全不受人類理性控制的全球荒誕結局。
隨著平權主義的擴展,早就被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清醒預言為“多數人專制”的世界現實,如今更被哈羅德·伊尼斯、諾思羅普·弗萊、尼爾·波茲曼等當代思想家一一證實:受困于社群環(huán)境中的大多數人,其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中根深蒂固的盲從性、脆弱性和偏執(zhí)獨斷性,實際上宣告了近代啟蒙主義基本預設的全面破產:西方人反復自我吹噓的“人類理性認知與自由判斷力”,完全受制于其經濟、教育、資訊等社群條件和對自我情欲的控制能力,在貧富懸殊、特權橫行、謀生艱難、教育缺失和道德失范的近代社群條件下,人類理性通常根本無法做出合理的、自由的、公平的判斷與合乎理性的社群行動!
二,康德啟蒙獨斷思想的局限性
康德在《何謂啟蒙》這篇最早暴露啟蒙思想的認識局限和歷史局限的綱領性文章中,信心滿滿地宣告說:
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不成熟狀態(tài)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矣谡J識!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運動的口號?!^大部分的人(包括全部女性)都把步入成熟狀態(tài)認作是非常艱辛且非常危險的;這一點老早就被每個好心的監(jiān)管人注意到了。監(jiān)護人首先使他們的牲口愚蠢,并且小心提防這些溫馴的畜牲不敢冒險從鎖著他們的搖車里邁出一步……這一啟蒙運動除了自由外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其中最無害的,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墒牵覅s聽到四面八方發(fā)出的叫喊:不許爭辯!軍官說:不許爭辯,只許操練!稅吏說:不許爭辯,只許納稅!神甫說:不許爭辯,只許信仰!……到處都有對自由的限制?!野褑⒚蛇\動的重點,亦即人類擺脫其自加的不成熟狀態(tài),主要放在宗教事務方面,因為我們的統(tǒng)治者在藝術和科學方面并無盡監(jiān)護之責的興趣……只有那位本身是啟蒙了的、不怕幽靈、手中握有大批訓練精良軍隊、足以保障公共安寧的君主,才能說出一個自由國家不敢說出的這種話:可以爭辯,隨便爭多少、爭什么,但必須聽話!這就標志著人間事務……幾乎一切都處于悖論狀態(tài)。……因為當大自然……要求思想自由時,它也就逐步反作用于人民的心靈面貌(他們會慢慢掌握自由);且終于反作用于政權原則,使之發(fā)現:按照人的尊嚴——人并非機器——去看待人,也是有利于政權本身的。
這篇“啟蒙主義宣言”寫于1784年9月30日普魯士哥尼斯堡,正當法國大革命、一系列波及歐洲和全球的流血沖突、社會動蕩、生態(tài)滅絕等輪番出現、令全人類喘息難安的各系統(tǒng)危機爆發(fā)的前夜。時年60歲的獨身老人康德,和其他啟蒙主義同道們,憤懣于當時歐洲君主、教會的橫征暴斂、橫行不法等歷史特殊情況,遂錯誤推導出“歷史理性批判”的一般性結論,提出了極端不符合所有社會治理實際的有害“空想”,他們幼稚而一廂情愿地認為:人類理性認知活動,竟然能擺脫固有文明傳統(tǒng)(宗教、道德等)的合理約束,僅憑一時大有局限的意見、判斷,就能獲得自由。
康德等啟蒙人士極不愿意看到的社會局面,在法國、歐洲和全世界,正連串搬演著一出出恐怖、混亂和破壞的文明悲劇,且一直持續(xù)至今。
人類理性的先天脆弱性,理性受情欲的自私、盲目、貪婪所控制的先天特性,各種人生進程、社會歷史進程的緊迫性,根本不容許人類從容不迫地“慢慢學會掌握自由”——恰如同每個青少年,離開家長監(jiān)護、師長教誨,就根本無法健康成長;恰如同每個成年人,離開親屬、朋友、長輩的陪伴、安慰、教導、訓誨,離開穩(wěn)固溫馨的家庭關系、社群關系、道德準則和文明傳統(tǒng)的監(jiān)護,就無法學會承擔任何公共責任一樣,啟蒙主義標榜的“不經別人引導和監(jiān)護,就能運用理性、獲得自由”的空洞幻想,注定了非常有害的社會后果:在當代平權主義、功利主義盛行的全球社會,大批青少年、成年人,在家庭“只養(yǎng)不教”、學?!爸豢疾挥?、全社會聽憑“自律”而喪失“他律”約束(因為宗教、道德、傳統(tǒng)已被毀棄)的情況下,畸變成自私、狂暴、抑郁、沉溺、淺薄、勢利的痛苦人群,很多人走上反社會的各種不歸路。
21世紀全球文明的新生,必須從清理啟蒙運動好壞參半的思想遺產——探索、保障公民自由是其優(yōu)點,偏執(zhí)武斷地毀棄文明固有傳統(tǒng)及其道德約束是其缺點和滋生各種近代歷史局限與認識局限的根源——入手,充分吸納久遭遺棄的古典文明傳統(tǒng)(以中華古典文明為代表)在道德約束、人文信仰、憲政治理上的諸多偉大建樹,各種全球危機才會獲得猛醒、清理與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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