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哲學(xué)-人文思想是中華文明大廈的精神基石，是天地人宇宙生命大一統(tǒng)秩序的偉大建構(gòu)基石，是中華古典憲政體系的偉大實踐指引?？鬃訉W(xué)說，以其對晚周之前中國綿延數(shù)千年文明傳統(tǒng)的繼承、整理、詮釋、更新，對人類長治久安的憲政-道德秩序、普世文明的恒久價值與進步意義的一再堅守、弘揚，廣受天下君主、諸侯、貴卿、士紳、百姓的禮敬、推崇。
歷經(jīng)周秦漢唐宋明等歷代變遷，孔子學(xué)說顛撲不破的真理性、人道性，獲得古今歷史正反經(jīng)驗的一再驗證，從而成為垂范千古、促進全人類進步的偉大智慧的代表。
一，孔門傳承：儒家哲學(xué)之深入中國人心
儒家思想在中華民族的文明傳播事業(yè)中，之所以能超出晚周其他諸子，巍然而為中國第一學(xué)派，關(guān)鍵要素有三：
一曰儒家學(xué)說之真理性、人道性、不朽性。
二曰孔子創(chuàng)立的“世家之學(xué)”（家學(xué)）傳承-傳播體系。
三曰獨立于官學(xué)之“私家之學(xué)”（私家）傳承-傳播體系。
司馬遷在中國正史第一部《史記》率先確立了孔子“第一世家”的不朽地位。太史公在記述中國歷代帝王本紀(jì)、年表、禮樂八書等國體，在敘述吳、齊、魯、燕等諸侯國的貴族血統(tǒng)“世家”之后，奇峰突起，將平民身份的孔子列入貴族世襲的“世家”系統(tǒng)，稱“孔子世家”，一舉打破夏商周兩千余年天子、諸侯、貴卿主導(dǎo)中國社會的慣例，將“匹夫而為百世師”的孔子及其后人，列為《孔子世家》，與此同時，把平民抗暴造反的英雄人物陳勝，列為《陳涉世家》，緊隨《孔子世家》之后。
司馬遷一舉突破了三代“小康禮教傳統(tǒng)”、“王官之學(xué)”只記錄官方歷史活動、學(xué)術(shù)活動的先例，巍然使中華文明正統(tǒng)，恢復(fù)到炎黃堯舜創(chuàng)立的“天下大同、以德居位”的“大同正統(tǒng)”、“大同之學(xué)”的古典憲政秩序上。
司馬遷秉承孔子、董仲舒、孔安國的偉大歷史哲學(xué)，警告一切高高在上的當(dāng)權(quán)者：在中華憲政-道德秩序下，一切合法性的來源，是人民的意志、百姓的道德評價，而非血統(tǒng)、出身、權(quán)勢等非道德、非人文因素?？鬃又鲝埲收勖瘢嵟媪麟x以傳大道；陳勝不堪暴政、毅然揭竿而起；兩人雖為平民，卻足以震鑠千古、照亮歷史，永為人類楷模、華夏英雄也！
“孔子世家”之學(xué)，乃孔子及其后世子孫千百年間傳遞思想、學(xué)術(shù)之“家學(xué)”傳播過程的記錄，列載于《孔叢子》（最早著錄于《隋書·經(jīng)籍志》和新舊《唐書》，傳世本為《四庫全書》3卷本和《四部叢刊》（7卷本）等古典名著。
晚周天子卑弱、諸侯各自為政，“王官之學(xué)”式微，天下百姓苦于列國紛爭，而諸侯貴卿子弟、平民俊彥子弟，更有“學(xué)絕道喪”之苦?？鬃右闳慌d起，創(chuàng)立“私家之學(xué)”，傳授四方來學(xué)之莘莘學(xué)子，儒門彬彬可觀，傳承一絲不亂，儒生在孔子率領(lǐng)下，積極參與各國政治革新活動，儒家思想也一再適應(yīng)不斷變化的中國時局，所謂“溫故知新”，所謂“圣之時者”，孔子三千門生中，顏回、子路、子貢、子夏、曾子、子思、孟子、荀子等“七十二賢人”，在孔子儒家的基礎(chǔ)上，不斷自立、自強，漸漸自成一派，極大豐富、完善、發(fā)展了孔子學(xué)說，對晚周秦漢中國社會產(chǎn)生深遠影響，聲勢上達天子、諸侯，下至平民百姓，漢代以下，全國無不仰慕推尊、憬然向化，確立了儒家第一學(xué)派的不朽地位。
近來，國學(xué)伴隨國運騰飛而重光，對郭店楚簡等出土文獻的研究一再獲得深化，極大刷新了對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的基本認(rèn)識，與傳世文獻、馬王堆漢墓文獻等，彼此印證，一道構(gòu)成中華文明傳播史的偉大脈絡(luò)，從中可窺孔子家學(xué)的偉大傳承：
1， 從孔子-子思-子思門人再傳弟子孟子等“道統(tǒng)”學(xué)派，體會儒家對“中華古典憲政秩序”的大一統(tǒng)人文主義之堅守；
2， 從孔子-子夏-子夏門人所建立的圍繞“六經(jīng)”學(xué)術(shù)的“學(xué)統(tǒng)”系列，是華夏學(xué)術(shù)思想之正宗；
3， 從孔子-子夏-子夏門人李克、吳起、段干木、田子方-尸子-商鞅-荀子-李斯、韓非等追求急功近利的、短期奏效的政治大一統(tǒng)事功之“政統(tǒng)”學(xué)派（由李克、吳起體現(xiàn)的儒法合流，漸漸演進到儒法并立、奮力而論辯、爭鳴），發(fā)現(xiàn)儒家“正名”思想向法家“明法”思想的轉(zhuǎn)變、傳遞，可領(lǐng)悟儒家現(xiàn)實主義之堂奧。
儒家憲政-道統(tǒng)之學(xué)，主張?zhí)熳?、貴卿、百官、士紳、百姓均受制于善良天意（天地之仁）的約束，而善良天意的最集中體現(xiàn)，則是人民的意志、百姓的安樂?！渡袝匪^“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就是中華古典憲政體系與觀念的最高哲理概括。
這一古典文明意義上的、具有濃厚道德意味的、以“敬天愛民”（天意與民意，實為一體）為宗旨的古典憲政制度與精神秩序，是中華文明綿延數(shù)千年以上的傳播奧秘，締造了全社會的長治久安、繁榮昌盛，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和全球文明的寶貴遺產(chǎn)。
儒家憲政思想的傳播路徑之一，即孔子家學(xué)。
孔子世家之學(xué)，記載于《孔叢子》、《孔子家語》、《說苑》、《韓詩外傳》、《十三經(jīng)注疏》、《群書治要》等傳世名著中。譬如《孔叢子》20篇，記述了孔子、孫子思、七世孫孔穿、八世孫孔謙、九世孫孔鮒（孔甲）的思想傳承與政治、學(xué)術(shù)活動，是一部記述晚周孔子世家、儒家學(xué)派與當(dāng)時政治、經(jīng)濟、文化、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之間鮮活互動的偉大而珍貴的歷史見證與文獻紀(jì)錄。
孔子在世及逝世后，孔門一族始終保持了旺盛的思想活力，人才輩出，從名顯于世的大德名儒，一直到封侯拜相的達官貴人，代不乏人?？组T歷代子孫，學(xué)行端正，巍然名世，傳承、弘揚孔門世家之學(xué)，長達六百余載。司馬遷《史記》贊“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xué)者宗之”確非虛譽。
其中，圣孫子思，親承圣人教誨，持身正義、涵養(yǎng)正學(xué)，傲然維系儒家道統(tǒng)、學(xué)統(tǒng)，居儒家學(xué)術(shù)傳播之重要地位。因子思父親孔鯉早死，圣孫子思親承祖父孔子教化，襄助孔子完成儒家六經(jīng)撰述，尤其是巍然名世之《春秋》、《易傳》等，孔子學(xué)說至此，堪稱博大深粹、登峰造極，子思與有力焉。
二，述圣子思：圣孫苗裔的博大精美之學(xué)
《中庸》之為學(xué)也，深沉博大，道極高明，故子思被尊為“述圣”，僅次于亞圣孟子，擅長發(fā)揮圣人之言也?！吨杏埂烽_篇，大氣磅礴，將中國世界觀之核心命題一氣道出：“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碧熘巳f物之本性；遵循萬物之本性而行，則萬物各得其所、安身立命、從容而行，此即“道”；修持此道，品節(jié)此性，為法于天下，如禮、樂、刑、政之類，皆為教化眾生之手段，故稱“教”。
《圣經(jīng)新約·約翰福音》開篇“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氣勢差可比擬，氣象全然不同：宗教世界觀將“道”實體化又神秘化，仿佛太初萬物未成，先有一個“道”在那里，而使“道”如此的，則是飄忽“道”之上、又與“道”合一的神靈。這種宗教世界觀很容易一變而為科學(xué)世界觀：此“道”一變而為“自然規(guī)律”或“社會歷史規(guī)律”，它凌駕于萬物之上，獨為人的理性所掌握，人靠“鐵的規(guī)律”宰制著萬物，也靠掌握“規(guī)律”而與“道”合一，最后人變成了飄忽萬物與道之上的“神靈”，隨科學(xué)的奇跡而顯靈，隨科學(xué)巫術(shù)的失靈而散入虛空！
中國世界觀以為，道非萬物之上的神靈或規(guī)律，而是萬物“須臾不可離”之必由之路。道不可見、不可言，始終處于“隱”、“微”狀態(tài)，人應(yīng)當(dāng)時刻保持敬畏謹(jǐn)慎之心。道既不被神靈所掌握，也不被人所掌握，它是萬物存在的終極神秘。因此，人禱告神靈或破解規(guī)律都于事無補，只能“戒慎恐懼”、“慎其獨”也。朱熹解“獨”為“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似猶未點明也?！墩f文》解“獨”曰：“羊為群，犬為獨”，故“獨”者，一也，道也，萬物之神秘本原也。君子慎獨，即慎其道也，于幽微潛隱處，識道之不測運行也。
子思釋“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敝姓撸砸?，心也，《說文》解“中”為“內(nèi)”也，指人心中和平寧靜的狀態(tài)，喜怒哀樂未發(fā)，中心清凈也。庸者，常也，“達道”也，喜怒哀樂之情，發(fā)而命中萬物之節(jié)序，則和也美也，中心和平，天地寧靜，萬物繁育，皆“中庸”之道也。
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朱熹曰：“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者，平常也?！笔鼛捉?。中庸也者，不過分，也無不足，要恰到好處，正中靶心，與時推移，嚴(yán)守萬物之秩序也。中心和平，人欲清凈，則天地澄清，萬物繁茂，中庸之道，誠綠色和平之道、生態(tài)自由之道也。希臘人認(rèn)為“什麼都不過分”，后現(xiàn)代主義標(biāo)榜“怎麼都行”，宜乎現(xiàn)代文明之不可持續(xù)也：一切都乖張失致，人欲失常，萬物顛倒矣?！吨杏埂芬鬃友栽唬骸熬又杏挂?，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無忌憚也?！庇衷唬骸暗乐恍幸?，我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甭斆髁胬咔稍p自用、欺世盜名；愚魯頑劣者則胡作非為、肆無忌憚，宜乎今日之難以求治也。
亂世必反中庸，而為好勇斗狠、追名逐利之謀。子思引孔子言曰：“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示硬豢梢圆恍奚?；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不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子思以“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為“五達道”，以“智、仁、勇”為“三達德”，認(rèn)為“好學(xué)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如此修身行仁，知道廉恥，方可治人、治國也。子思學(xué)出曾子，此段與《大學(xué)》修、齊、致、平之旨，相互發(fā)明也。子思總結(jié)治天下國家之“九經(jīng)”——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也，可謂囊括中國古典政治之宏綱。
《中庸》曰：“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碧斓厣B(yǎng)萬物，賦予萬物純厚之本性，此性又稱“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闭鎸崯o妄、誠實不欺者，天也；妄想狂亂、自欺欺人者，人也。故以天之誠，使人由偽返誠，此人道之大也，中國人文教化之根本也。教化之先，應(yīng)“擇善而固執(zhí)之”，配以“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之工夫，由誠而明，由明而誠，稱于天心，贊于天道。故子思哲學(xué)又被成為“誠”（真實無妄）的世界觀。
自此，《中庸》由開篇之“天、命、性、道、教”之順序，從宇宙觀逐級降而為人文觀，此刻則由人文觀，逐級上升而為博大之宇宙觀：“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碧斓乐琳\，所以使萬物窮盡其本性而安身立命；萬物至誠盡性，則萬物之子——人得以盡人性之所能，贊助天地偉大化育之功，人與天地并立為三、同之于不朽也。
誠者，真實也；至誠者，至真至實也，“洋洋乎”不可窮盡，則“神”矣：“至誠如神”。中國世界觀認(rèn)定：人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真實圓滿的世界，一個至誠神妙的世界，只要人法天道、去偽存真，世界就向人呈現(xiàn)她美麗的身姿；只有當(dāng)人欲蔽天、詐偽橫行之時，世界才隱去：“天地閉，賢人隱”，天人互動，環(huán)環(huán)相連，如此宇宙觀和人文觀密不可分的世界觀，不可能產(chǎn)生近代西方機械主義的自然觀、社會觀，更不會形成近代西方徇人欲而喪天真的實用主義世界觀。
三，冠絕古今的哲學(xué)散文，廣大瑰麗的中國詩篇
《中庸》一篇，堪稱冠絕古今的哲學(xué)散文，中國詩意神秘主義世界觀的瑰麗篇章。
余觀孔府立碑“子思著中庸處”，每每心潮澎湃：以著述為命者，何如子思之幸運并天才卓越：親承圣賢庭訓(xùn)，又進而發(fā)奮立說，將孔子思想發(fā)揮為光照千秋的偉大哲學(xué)詩！
子思是中國生命主義、詩意神秘主義的偉大哲學(xué)宗師。
《中庸》曰：“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庇钪嫔?，至真至誠，綿綿不息，源源發(fā)乎其內(nèi)，故淵深莫測；赫赫征驗于外，故天地悠悠，無遠弗屆。大地博厚，載物無窮；蒼天高明，照拂群生；時空悠久，成就萬物。地德博厚以廣育生命，天德高明以光大生命，生命從大地獲得滋養(yǎng)，然后在蒼天雨露陽光下自由伸展、無限蔥蘢，這是一個多麼生機盎然的世界！天地相配，宇宙和諧，時空交匯，大化群生，天不盡其高，地不盡其大，生命不盡其美，宇宙不盡其悠久，這是一個多麼光輝美麗的世界！
中國世界觀是道德人文主義的、光明燦爛的世界觀：“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埐恢恋?，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悖……”
孔子之道，以仁愛發(fā)育萬物、鼓舞眾生，其發(fā)明天命、捍衛(wèi)道義，則峻如蒼天，不容一絲邪惡逃脫也。儒家之學(xué)，發(fā)揚生命美德，凝成莊嚴(yán)人道，尊德教而向正學(xué)，邪說不能興；致天地之廣大，盡宇宙之精微，生民得自棄鄙小，則暴行無以起；極高明之智慧，行中庸之大道，貪婪物欲為人不齒，宗教巫術(shù)永為旁門，人生和美而有深根，萬物暢茂而有寧極，瑰麗偉岸無比！
如此，傳統(tǒng)常溫而常新，禮樂化民而敦厚，社會上層威而令行，知愛民畏民而無驕橫奢靡之心；社會下層深明廉恥，知大義所在而抱休戚與共之情；如此近悅遠來，天下歸心，世界大同矣！
中國世界觀是和平大一統(tǒng)主義的、詩意神秘主義的世界觀：“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敝袊苏J(rèn)為，只要萬物各自謹(jǐn)守生命之道德，則萬物得各自暢遂其生命。因此在中國，決不會出現(xiàn)西方近代那種受狹隘局促的陰暗病態(tài)心理所驅(qū)使的生態(tài)自然觀和社會歷史觀，認(rèn)為生命之間的關(guān)系是為了搶奪生存空間而自相殘殺、最終適者（強者）生存下來的觀點，正是這種陰暗病態(tài)的世界觀，使一度興盛的西方文明衰落下來，并給其他文明帶來毀滅、痛苦和扭曲。
中國世界觀的基礎(chǔ)，是堅守自然天道遠遠高出人類理性能力之上的詩意神秘主義信仰，因此中國人對一切世界觀、一切文明采取和平主義的態(tài)度，任其存在發(fā)展下去，得道者必生，失道者必亡，天命如此，不假人工：“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碧斓刂溃円徊浑s，為物不二，生生不測，故名為“神”。純一不二，道體一元，如此如此，神妙莫測，人工無從下手，只能順從天命，此純?nèi)巫匀坏膫ゴ笾腔?，真是生態(tài)保護之第一法寶！
中國世界觀是個體的生命自由與社會性相協(xié)調(diào)的世界觀：“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內(nèi)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碧煺\人誠，萬物以成。仁者愛人，同時成己，因普天汪洋之仁愛，遍潤眾生，一己不能獨成，必相愛而雙雙成就；智者知人，知人生與萬物本來不二，故和睦家庭、協(xié)調(diào)社會、敦愛友邦，則萬事成就。如此個體性與社會性完滿結(jié)合而融為一體，小人安于本分，進德進學(xué)，可入君子之境。
君子挺拔人群，個性鮮明，而為社會表率：“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近之遠，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鐵鉞?！枪示雍V恭而天下平。”君子之境界可以一代名臣林則徐的詩句形容之：“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真千古嘆美之境界也！
儒家世界觀，作為中國神秘主義的核心，強調(diào)天、命、人、性、道、教、體、用等對立兩極的高度統(tǒng)一與和諧，用《中庸》(45)的話來說就是：“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碧烀鼪Q定萬物的本性，遵循本性就是遵循道，修道就是人文教化。
道的核心是極高的智慧分寸——中庸，孔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敝杏怪啦赜凇半[”、“微”處，尋常人難以實行，只有君子能予以實行?！熬又蕾M而隱。”“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敝祆渥ⅲ骸百M，用之廣也。隱，體之微也?！薄熬又溃苑驄D居室之間，遠而至于圣人天地之所不能盡。其大無外，其小無內(nèi)，可謂費矣。然其理之所以然，則隱而莫之見也。蓋可知可能者，道中之一事。及其至，而圣人不知不能。舉全體而言，圣人固有所不能盡也?！边@樣，世界的本體由于“隱”、“微”、“莫之能見”，所以是徹底神秘的；但其功用，廣大無垠，概莫能外。
作為隱微玄妙的宇宙本體的表現(xiàn)，鬼神受祭實際上就是生命受崇拜：“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中國神秘主義始終貫徹純正的東方神秘主義思維方式和言說方式：它極言“神”（生命）的“形而上”特質(zhì)，無一物可以代表宇宙的終極本體——生命（神）本身，生命就是宇宙之道，生命就是宇宙之美，生命就是神，但中國世界觀所說的“生命”，決非個體生命，而是流行于天地間的宇宙大生命，這樣說“神”既免去了宗教的迷執(zhí)，又防止了“小人無忌憚”，使人心時刻有所敬仰、有所超越。
中國世界觀將宇宙萬物的生命、心靈與人的生命、心靈一體貫通，拈出一“誠”字予以概括：“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哉\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叁矣?！?
誠，就是萬物發(fā)自本心的真誠。人如果能葆此天真、至誠，就能盡萬物之性，與天地并列為叁，參贊化育，通乎神明。詩人以大氣磅礴而又體察入微的詩筆，描繪出一幅宇宙間真誠無欺、相互贊助、各盡其心、其情、其性、其生命的美好圖景。
中國詩意神秘主義思想認(rèn)為，物質(zhì)條件固然重要，但治世的根本在于“人心”，因為“心”是統(tǒng)御“物”的，所以必須在人心中樹立“至誠之道”，人心有誠，就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掌握國家和自己的命運：“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中國詩意神秘主義從宇宙生命的至誠無息、天地萬物的博厚、高明、悠久，觀照出天地之道純一不雜、生生不測，“而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币簿褪钦f：宇宙生命的源泉，是一種自我奉獻的、莫知其然的、神秘的至誠，由于它純一不可分，根本無法對它加以解析、預(yù)測，因而是神妙難測的：“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痹谶@幅詩意的宇宙圖景中，天高覆物，地厚載物，萬物有足夠的空間伸展，有足夠的時間成就，天地悠悠，廣大無疆，生命永不止息。這是一首天地之詩，生命的美妙贊歌。
中國世界觀認(rèn)為，人的至德能感天動地，使“至道”成形：“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边@樣，中國人文理想的最高境界，被簡潔生動地標(biāo)舉出來：“致廣大而盡精微”是讓人追求廣大高遠的理想，體盡萬物精微之妙；“極高明而道中庸”是讓人洞察高明的宇宙真理，行合乎萬物本性之道。從天地“小德”來看，萬物生命如川流，奔騰不息，并行不悖；從宇宙“大德”來看，萬物源深本厚，化育無窮。這是一曲莊嚴(yán)流麗的宇宙樂章，生命的偉大、神圣、完美，如綿延無盡的音符，流入不可知的永恒。
貫穿于《易傳》、《中庸》等儒家經(jīng)典生氣流動的語言中的，是中國古人泛神論的生命主義信仰。呂思勉在《理學(xué)綱要》篇二《理學(xué)之原》中精辟地闡發(fā)道：“萬物之迭成迭毀，自淺者視之，則以為成者自無而出有，毀者自有而之無而已。稍深思之，則知宇宙間物，只有所謂變化，更無所謂有無?！戎钪骈g只有變化，更無有無，則不得不以萬物之原質(zhì)為一。萬物之原質(zhì)，古人名之曰氣。……世界質(zhì)力之變化，非人之所能知也。即其變而名之，則曰動而已矣。于是世界之真原因，乃成為一種動力?！裾?，動力之謂也?！钪嬉磺鞋F(xiàn)象，既莫非氣之所成；而其所由然，又皆一氣之自為鼓蕩，而非有物焉以為之主，則其說，已成今所謂泛神論。泛神論者，世界之本體即神。于其浩無邊際，而見其偉大焉。于其更無起訖，而見其不息焉。于其變化無方，而仍有不易之則，而見其不測與有秩序焉。泛神論之所謂神，較之一神論、多神論之所謂神，固覺其確實而可信；亦正因其確實可信，而彌覺其大也。故中國古籍，于神之一字，皆極其嘆美?！兑状髠鳌吩唬荷駸o方而易無體。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言彌淪乎宇宙之間者，惟有一神，更不能偏指一物以當(dāng)之也?！?48)呂先生這段分析，精辟地點出了中國智慧為什么以“神”為宇宙生命的最高象征和最高境界：因為宇宙生命無限廣大，世間任何一物不足以當(dāng)之，故命名為“神”。神也者，無限廣大之宇宙生命也！
這種泛神論的神秘主義，比一神或多神教的宗教神秘主義，有許多優(yōu)點：1，日常經(jīng)驗上更為可信：宇宙時空之廣大無邊，在直觀上為泛神論的神秘主義奠定了不可傾搖的心理基礎(chǔ)。相形之下，這種神秘主義比說宇宙由一個人格神來主宰的宗教神秘主義更容易為經(jīng)驗所接受；2，審美經(jīng)驗上更為詩意：宇宙之浩大、神秘、微妙、莊嚴(yán)，生命之神圣、瑰麗、輝煌、無窮，通過這種生命主義和詩性主義的信仰，滲透于人心，使人充分感覺到生活的偉大意義，奮發(fā)而為頂天立地之人、窮神知化之業(yè)。與宗教依賴相比，泛神論的神秘主義更具有創(chuàng)造主義和人文主義的特色；3，在本體經(jīng)驗上，中國古籍極盡嘆美的“神”，比西方宗教中確鑿無疑、擔(dān)當(dāng)不堪道德重負(fù)的人格神“上帝”，更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他不落形跡，因而也一無牽累，他不沾恩怨是非，因此也不會因一事一物的成毀而減損其魅力，他僅僅讓人欣賞他、贊美他卻不受人間得失的種種責(zé)備，他讓人自去承當(dāng)、自我依靠，他從人間得失的汪洋大海上悠然升起，以美的力量使那沸騰的恩怨歸于平靜，他是點化人間生活的仙子、超然物外的即超越了短暫局促和種種束縛的、真正廣大而自由的生命——“神”！
中國神秘主義透徹地體認(rèn)世界本體之神秘：
以其廣大無垠謂之“天”，以其陰陽不測謂之“神”，以其周流不息謂之“氣”，以其變化更新謂之“易”，以其盛德遷化謂之“圣”，以其真實無妄謂之“誠”，以其神妙萬物謂之“美”。
這種世界觀，不是西方宗教那樣強制性的道德禁律，而是詩意性的感召力，它以自身為榜樣，吸引人拋棄自私，與萬物相和諧，達到天人合一之境：宇宙生氣流動，人亦當(dāng)自強不息；宇宙至誠無欺，人也應(yīng)誠敬不欺；宇宙大化流衍，無一息之停，人也應(yīng)不執(zhí)一己之私，與天地同流。
《禮運》曰：“物大積焉而不蘊，并行而不繆，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边@是萬物的和諧、宇宙之大美、生命自由歡暢之詩?！兑拙暎彾取沸稳菰唬骸肮饷魉耐?，簡易立節(jié)，天以爛明。日月星辰，布設(shè)張列。通精無門，藏神無穴。不煩不擾，澹泊不失?！痹诖耸澜缰校f物井然有序、森森羅列、光明燦爛。其奧妙精髓藏匿不出，人也無須為此煩擾，只要存養(yǎng)天德、澹泊明志，一切就都不會失落。比較一下以利害得失為核心的西方世界觀的狹窄局促、惶惑淺薄，中國詩意世界觀真如一曲仙樂，一闋圣詩，一陣靈雨，澆灌人類干涸的心靈，使之重綻皎潔的鮮花。
四，廣大精微自由之道：《中庸》的詩意神秘主義精神
中國詩意神秘主義在儒家經(jīng)典《中庸》中獲得了進一步的拓展和深化。儒家廣大自由的生命哲學(xué)，作為中國智慧的主干，在這部經(jīng)典中獲得了系統(tǒng)的世界觀陳述。《中庸》開篇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睂⑹澜缬^的根本問題以簡潔的方式揭示出來：萬物的本性得乎天命自然，順從此一本性就是世界的道，人文教化的宗旨就是不斷修復(fù)這個常被侵越的“道”。
《中庸》將此自然－人文之道高度神秘化以強調(diào)之：“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此“道”無形無體、難睹難聞、隱秘深微，又須臾難離。此道乃“中和之道”、“中庸之道”。
“中庸之道”的提出，凝結(jié)著中國歷史的深刻經(jīng)驗和中國智慧的深刻洞見。中國文化的圣人孔子所謂“過猶不及”的思想可謂“中庸之道”的恰當(dāng)說明：人應(yīng)當(dāng)遵守萬物神秘地自我調(diào)節(jié)的適中尺度，不可侵越。這是中國生命主義世界觀，在論述人文世界之道時必然采取的立場：萬物生命自我調(diào)節(jié)，不可人為地偏執(zhí)，而破壞“物各自然”的和諧生命?！爸杏怪馈痹诒倔w問題上，既反對消極順從天命的宗教主義、自然主義，也反對完全抗拒天命的人為主義、世俗主義，而主張以德配天、天人合一的詩意神秘主義、詩意人文主義。
《中庸》以“誠”為宇宙本體之德，一反其他民族宗教世界觀視世界為虛妄、視人生為騙局的虛無主義，將天地?zé)o私、“至誠無息”的美好盛德賦予世界，成就一個博厚、高明、悠久的自然宇宙，而人以天為榜樣，以“誠之”無私的精神造就自己，鑒往知來，通于神明：“故至誠如神。”神是天地?zé)o私之圣德、人性至純之天真。因此人文之道乃圣人德性之道：“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人文教化之道在于促使萬物發(fā)育后，向天看齊，有所創(chuàng)造、有所成就。君子必須戒除侮慢神明圣賢的肆無忌憚的小人態(tài)度，“尊德性而道學(xué)問，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奮力開拓人類生存境界，將人從卑小、粗俗、淺薄、乖張中振拔出來，進入廣大、精微、高明、中庸的境界，以“小德川流，大德敦化”的精神，各自成就天、地、人的“三大”，使人充分體認(rèn)“上天之載、無聲無嗅”而又“威儀萬方”、潛化萬物的偉大神秘，體盡生命之性，參贊化育，與天地并立不朽，與日月同其光輝，行生生不息、德進不止的“洋洋”之道于中國、于世界、于人類、于一切生命。
中國神秘主義，作為一種生命精神和詩意精神，不僅為往古中國之基，也必將為未來世界之道：“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民之質(zhì)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薄澳仙接猩＃鄙接袟?。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备F搜各國文化，益顯中國精神之偉大。此精神必清洗歷史積垢，重綻古歌《卿云歌》的神奇光華：“卿云爛兮，億漫漫兮。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
《聽琴》（毛峰詩選）
白晰的火焰 蔓延于
四肢 你憂郁的嗓音
撫摸我的喉管和
脖頸 你單調(diào)地
落進 我深深的皮膚
把我心頭
慘淡凝聚的星光
一一振碎
我將緊握拳中的月色
捏成一只粉白的
玉兔 讓你的纖足踐踏
每一朵細浪 每一叢和弦
（1993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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