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西洋音樂形式以及中西樂器表現(xiàn)中國人美麗情感方面,趙元任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冼星海創(chuàng)作于抗日烽火中的偉大民族史詩、大型史詩聲樂套曲《黃河大合唱》、冼星海、聶耳等杰出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歌曲、電影插曲、抗戰(zhàn)歌曲、聶耳改編自民族器樂的《金蛇狂舞》等、馬思聰根據(jù)內(nèi)蒙民歌創(chuàng)作的小提琴曲《思鄉(xiāng)》、何占豪、陳剛采用越劇曲調(diào)、手法創(chuàng)作的優(yōu)美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山泊與祝英臺》以及雷振邦等人,采用少數(shù)民族音樂、戲曲音樂為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劉三姐》、《五朵金花》、為越劇電影《紅樓夢》、現(xiàn)代京劇《杜鵑山》等所作的配樂,均是“中西合璧”的經(jīng)典作品。
總括而言,近現(xiàn)代中國音樂,由于持續(xù)的政治動蕩和全社會對中國固有音樂傳統(tǒng)采取的荒謬錯誤的“去中國化”的污損、否棄態(tài)度,沒有能產(chǎn)生出像中國古典音樂和西方古典音樂那樣輝煌燦爛的音樂文化。
二戰(zhàn)以后西方社會變本加厲的商業(yè)化、世俗化大潮,也在1980年代之后席卷中國,使雅樂凋零、俗音彌天的文化風尚和音樂時尚更加普遍,在全球年輕人心目中,流行音樂就是人類音樂文化的全部或絕對主流,古典音樂被視為“古董”,古典風尚所標舉的博大深邃、精致優(yōu)美的文化精神,在“拜金-票房主義”等統(tǒng)治當代的實用主義思潮持續(xù)影響下,不斷“解構(gòu)”、“顛覆”、“摧毀”、“游戲”高雅文化,使之消失于無形。
高尚靈魂與高雅文化,遭到全社會的冷遇唾棄,當年被“紅衛(wèi)兵”錯誤打倒的所謂“封、資、修”實則是人類高級精神文化的巔峰,當權(quán)者意欲鏟除而不可得;如今,卻被全球商業(yè)流行時尚不費吹灰之力便真正“打倒”了!文明歷史的最終一幕,真如法國荒誕派戲劇家尤奈斯庫所謂之“活脫脫一出鬧劇”而已。
葆有“人民音樂家”不朽稱號的偉大藝術(shù)家冼星海(1905-1945),以偉大音樂史詩《黃河大合唱》輝映著中國音樂史冊,至今無出其右者!每過一段時間,我都取出珍藏的各種版本的冼星海音樂作品,尤其是《黃河大合唱》,深深激動于這部偉大作品的磅礴激情與浩然正氣。毛澤東曾說他一生最感動的音樂,就是亨德爾的《彌賽亞》和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真是天才之見:唯有星海,才能把全民族的偉大精神,以排山倒海之勢、黃河奔騰裂岸、一瀉千里之力、中國人在過往8000年文明歲月中吞吐宇宙之胸襟、被倭寇侵略所激怒所凝結(jié)的民族統(tǒng)一意志,予以英雄般的表達,這種寬廣無垠的、海洋一般深邃的宗教性的強有力的信仰,唯有亨德爾的《彌賽亞》(尤其是無比美妙的《綠葉青蔥》,神意的奧妙清蔭,如何遮蔽著眾生的身體與靈魂!唯盲人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在羅馬圣塞西莉亞教堂舉辦的《千禧禮贊音樂會》上加以絕妙表達)、海頓的宗教清唱劇、莫扎特的《普世歡騰》、貝多芬的九部交響曲、惠特曼的《草葉集》和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足堪比擬;唯有掙脫了近代啟蒙-功利-實證主義卑鄙的知識碎片與無聊的技藝炫耀,才能領(lǐng)悟馬丁·海德格爾《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所謂“天地人神”共同支撐和屹立著的“希臘神廟”與梵高的《農(nóng)鞋》何所謂也;唯有那“海洋一般的浩瀚感覺”(這一感覺被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托爾斯泰《福音書簡釋》、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加以淋漓表達,卻被淺薄作者伯特蘭·羅素《宗教與科學》淺薄地加以否定,尚默默無聞的維特根斯坦一怒之下將鼎鼎大名的羅素撰寫的、淺薄至極的《邏輯哲學論》“序言”退回不用,為此耽擱了這部曠世巨著的出版,因為書商看重的,并非《邏輯哲學論》,而是那篇淺薄的“序言”!如今看來,維特根斯坦對此廢棄不用,實在極其英明、果斷?。┎拍芴嵘@塵世的骯臟與虛幻……
我想對那個13歲就入嶺南大學(今中山大學)音樂系學習小提琴、很快技壓群芳、享有“南國簫手”美譽的廣東番禺少年星海、那個因衣服破爛被巴黎音樂學院的門警阻攔盤問的“高級作曲班”的中國才子(導(dǎo)師保羅·杜卡斯問這個獲得榮譽獎的中國青年“有何物質(zhì)上的請求”時,星?;卮稹皩W院食堂的飯票!”舉座悲之)說:“星海!雖然僅活了40歲,但你活得太值了!你觸摸到了那個壯美無比的——中國人的靈魂!”聆聽你,猶如聆聽中國的心聲,這從《文王操》和《瀟湘水云》中潺潺流來的、傲然與天地相仿佛的、造不得一點假的中國精神!
音樂是屬神的。自國困民窮、左右顛仆、反復(fù)動蕩以來,中國音樂被權(quán)勢和商業(yè)力量污損、扭曲到面目全非,除了孤零零的《黃河》與《梁祝》以外,竟然好大一片空白;因為音樂根本不能造假,一絲一毫的偽善與粗俗,必從音符和旋律中“清水芙蓉”一般呈現(xiàn)出來,那骯臟卑俗的靈魂,又如何加以掩飾呢!
最近因撰寫《圣學血脈》和《古樂新聲》兩組文章(由《清風廬》和《中國日報中文網(wǎng)·天下》專欄刊出),特別渴望聽到“純粹中國”的聲音,百轉(zhuǎn)千回,尋覓不得——電視上全是爛俗不堪的節(jié)目,網(wǎng)絡(luò)上都是更加爛俗不堪的垃圾訊息,也不知道那些“祖國的大小花朵”(成年人和未成年人)都是怎么過活、怎么迸發(fā)那“淤泥中的純情”(借用一部電影名)的——“花朵們”都一臉燦爛,在微信上不斷曬出“吃吃喝喝”的“美圖”……
驀然間,我想起著名小提琴家西崎崇子演奏的《梁祝協(xié)奏曲》來,她演奏的莫扎特五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與捷克愛樂樂團合作),別有一番“東方的溫暖與柔美”;
遂翻出她與上海音樂學院樂團合作錄制的古董級VCD(被我從某一線城市的大型超市堆積如山、降價處理的音像制品中意外發(fā)現(xiàn)),上海音樂學院樂團的協(xié)奏糟糕無比,但西崎崇子的演奏,溫婉深情、光芒四射;此番攜來??谛蕾p,患牙疼的內(nèi)子,雖口不能言,用指尖在我掌心輕輕刻畫一個“慢”字,深得西崎崇子的藝術(shù)神韻:在密集如雨的音符瀑布中,驀然出現(xiàn)一道靜謐的彩虹,令人怦然心動——這安詳、廣大、華美、溫暖、自由的靈魂,正是宇宙天地賦予萬物的深湛生命之所在呀!藝術(shù)家不加以深沉表現(xiàn),而是在舞臺上滿臉堆著假笑、搖頭晃腦地亂彈(譬如朗朗的鋼琴演奏),豈能感人至深?!
中國音樂的近代困境,集中體現(xiàn)于天才音樂家華彥鈞(阿炳,1893-1950)的悲苦一生中。他是無錫道士華清和的私生子,年少即顯露音樂天賦,成為無錫道教界的出色樂師。1918年父死,繼任道士。1921年因染梅毒致右目失明,貧病交加。1927年雙目失明,流落街頭,以賣藝為生。1947年遭軍警毆打致疾。1950年夏,接受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的訪問錄音,留下自己創(chuàng)作并演奏的不朽名作《二泉映月》、《聽松》、《寒春風曲》(二胡曲)和《大浪淘沙》、《龍船》、《昭君出塞》(琵琶曲)后,于當年12月4日吐血而死,時年58歲,原本答應(yīng)半年后繼續(xù)錄音的二、三百首曲目竟因此失傳!悲夫!
華彥鈞的《二泉映月》是孔子《幽蘭》以來憂時傷世的文人音樂的近代高峰。樂曲對黑暗人世的控訴、深深的絕望和高傲的反抗,其悲哀、憤懣、寧死不悔、反叛到底的偉大精神,達到了空前絕后、“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凡聽者無不為之動容、淚下。托爾斯泰稱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使他“觸摸到了苦難民族心靈之最深處”,而華彥鈞的《二泉映月》更超過之,將一個人、一個民族歷經(jīng)苦難仍頑強不屈之傲然風骨赫然展現(xiàn)、永標青史。小澤征爾稱對這首曲子“必須跪著傾聽”,道出了樂曲悲哀絕望中猶傲然挺立的崇高風范,真“古之貞士”也。
阿炳創(chuàng)作的《聽松》(又名《聽宋》)借金兀術(shù)在無錫惠泉山聽松石上聽宋兵軍威心驚肉跳的故事,描寫陣陣松濤如潮翻卷,仿佛宋將岳飛率領(lǐng)軍馬廝殺而來,樂曲寄托作曲家渴望收復(fù)失地的愛國熱忱,此曲作于抗日戰(zhàn)爭年代,音樂氣勢宏偉、風格蒼勁,經(jīng)彭修文改編為民樂合奏,具有交響樂般的剛勁效果,其民族氣節(jié)與民族精神更驚天泣鬼,一掃頹靡。他創(chuàng)作的《昭君出塞》則將女中豪杰王昭君毅然西去的錚錚傲骨予以傳神的刻畫,西域壯闊的風景與樂曲主人公艱苦殘酷中傲然自若的神態(tài)盡皆寫出,樂曲無悲愁之感,而飽含堅貞不屈之志、蔑視命運之情,真“樂中之偉丈夫”也!
琵琶名曲《大浪淘沙》,阿炳詭稱此曲為道家梵音合奏的曲牌,而道家曲牌中并無此曲,實際上此曲是音樂家的創(chuàng)作,而且是一生坎坷卻高傲不屈的音樂家對自己生命的“基調(diào)定準”:樂曲開始時是一段清澈寧靜的旋律,猶如山澗清溪瀉入深湖,又似清風拂過淺池,漣漪下潔白的石子歷歷可數(shù),樂曲在這一旋律下不斷擴展演進,將生命本源處的清純帶入無限開闊而淵深的境地,同時又保持著一塵不染的純潔與天真,仿佛少失母愛、寄養(yǎng)道觀、飽經(jīng)憂患的阿炳仍在夢中尋覓著人世的美善、親情與溫馨;樂曲中部突然匯入激動鏗鏘的旋律,仿佛飽經(jīng)滄桑的音樂家內(nèi)心陡然涌起翻卷的情潮,卷裹童貞與爛漫而去,將原本清凈安恬的生命進程急速加快,直至澎湃汪洋、無可收束,最后樂曲在一兩聲短促而清澈的撥弦中復(fù)歸本體的寧靜。
時移世變,劫盡運窮,幻象消盡,一片空明。浪潮過處,大道貞靜如常,淘盡的只是浮皮,留下的,是永恒不朽的樂章,清澈無垠的生命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