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500年來,西方文明確實創(chuàng)造出許多塵世的、肉體的、無與倫比的生動與美,但同時也極大地紛擾了自然與社會的寧靜,生態(tài)、人文與精神的和諧。
無數(shù)的人間慘禍因此爆發(fā):從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種族、文化滅絕政策,到20世紀的大屠殺、大清洗、恐怖襲擊,這些亙古未有的罪惡,都是在獨斷的西方意識形態(tài)指引下實施的。老子之“無為”、莊子之“安之若素”、孔子之“克己”、孟子之“寡欲”、佛陀之“涅磐”,正是西方人聲色貨利之解藥,中國文化天人安寧之坦途。舍此他圖,則如米開朗琪羅所妙喻之“彎曲的鑰匙”,只能使世界更加紛亂荒蕪,天人無有寧日。
西方文學最偉大的代表、文藝復興時代晚期的偉大天才威廉·莎士比亞(1564-1616),在他的“四大悲劇”中深刻詳盡地描寫和揭示了統(tǒng)治最近500年世界現(xiàn)狀的核心力量——《麥克白》中的權(quán)勢欲和陰謀欲、《奧賽羅》中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李爾王》中人際關(guān)系的涼薄與殘忍、《哈姆雷特》中對人性的陰郁看法,以及《雅典的泰門》對金錢威力的生動刻畫……
與近代平庸的教科書所吹噓的“文藝復興的人性覺醒”那種得意洋洋的論調(diào)不同,莎士比亞對近代以來的社會境遇和人性狀況產(chǎn)生了深刻的疑慮與批判:麥克白夫人慫恿麥克白犯罪的話響徹了文藝復興以來全球社會的各種人性沖突與動蕩中——
“……你不敢讓你在行為和勇氣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嗎?
……讓‘我不敢’永遠跟隨在‘我想要’的后面嗎?”
麥克白夫人的話實際上是現(xiàn)代人內(nèi)心無法平息的權(quán)勢欲的外化,它每時每刻騷動在人心深處,讓部下出賣上司,讓妻子背叛丈夫,讓“一切人反對一切人”(霍布斯形容此為“得一思二”的永恒的人性狀態(tài)),麥克白犯罪以后才覺悟,他的話是對現(xiàn)代生活的沉痛宣判:
“……從這一刻起,人生已經(jīng)失去了嚴肅的意義,一切都不過是兒戲;榮名和美德已經(jīng)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經(jīng)喝干,剩下的只是一些無味的渣滓,卻被當作酒窖里的珍寶。”
哈姆雷特的“獨白”寫盡了“人世”,無論這一“人世”的“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高低多寡:
“活著,還是不活,那才是問題之所在?!l愿意忍受這人世的鞭撻和嘲弄,這壓迫者的橫暴、傲慢者的欺侮,真情被鄙視、國法被撓阻,官僚們的倚勢凌人,勞苦功高卻受到小丑們的咒詛……”
稍稍閱歷“人世”者,都知道這是一切社會之悖謬“常情”。在古典社會中,人們對抗的方式之一是安居田間、不問世事,更有伯夷、莊周、陶潛等一流隱逸高賢,寧可餓死也“不食周粟”,其“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的氣概,可謂千古嘆美;而在當代全球社會的“官僚制的鐵籠”(馬克斯·韋伯語)中,人人無計逃脫,可憐現(xiàn)代人使“人世”變成了“必須忍受的東西”!
托馬斯·曼(1875-1955)以一深刻的警句概括了自文藝復興以來最近500年的人類歷史:“理性注視著人類正陷入深淵,卻不知道自己就是這一深淵?!?
舉凡理性、自由、民主、百姓或人民等等大而無當?shù)脑~匯,都是騙人的煙霧而已。近代意識形態(tài)主流——啟蒙主義、自由主義、功利主義假定:理性可以使人類自覺地趨利避害,從而最終過上自由、平等、博愛的幸福生活。
近代歷史已經(jīng)徹底粉碎了這一篇昏亂的胡話(又稱“宏大敘事”):稍知人性者便明白,統(tǒng)治人心的,并非啟蒙主義一廂情愿推崇的“理性”,而是叔本華和弗洛伊德所精辟揭示的“無盡的意欲”,而理性不過是欲望的偽裝、借口和工具;作為私欲的工具,理性的自我盤算,適足以造成人類社會的混亂、沖突與動蕩,是故一切“理性的計算”(尼采語)的結(jié)果,都是非理性的瘋狂與混亂的深淵,這一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啟蒙辯證法”(霍克海默、阿多爾諾語),真令人哭笑不得!
偉大的清醒者、庫薩的尼古拉(1401-1464)在《論有學問的無知》和《論隱秘的上帝》中,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蒙田在《隨筆》中,有力地揭示了人類的知識處境:“疑惑是一切哲學的開始,研究是中間,無知是終結(jié)”;“除非來自神圣的啟示,其余的一切,開端、中間和結(jié)局,都只是夢幻和煙霧?!保商铮┧麄兲岢龅娜祟惿顪蕜t是:追隨自然!
不幸現(xiàn)代人沒有聽從他們的勸告,卻在背離上帝和自然(按照中國世界觀,上帝、神,就是自然)的錯誤道路上漸行漸遠,西方宗教代言人——羅馬天主教會的僵化,更促使這一趨勢無法避免。各種“夢幻和煙霧”(從“現(xiàn)代性”到種族主義“大屠殺”[1]、到當今肆虐的各種恐怖主義)一次次將人類送入深淵。
在藝術(shù)風格和社會文化時尚上,透過各種“主義”或“問題”(其實是一碼事)的“夢幻和煙霧”,什么渣滓,都被奉為珍寶,從“百家講壇”到“王寶強的離婚案”,不一而足。
透過霧霾,我們唯一能看清的是:挺立于文藝復興時代偉大風尚中心的一個完美裸體——大衛(wèi)雙目圓睜,了望遠方的理想境界,嘴唇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氣勃勃的微笑,人世的丑陋雖然讓他怒火填胸,但光明的未來似乎仍如奇花初胎一般孕育著,渴望從他完美的軀體中噴涌而出,用孤獨、熱忱、悲愁和純凈的喜悅,灌溉歷史和人心,洗刷污濁和卑賤……
溫柔的少婦蒙娜麗莎仍在宿命般地神秘微笑著,拉斐爾的圣母仍在溫柔地抱持著人類嬰兒,而今日全球的無數(shù)母親,卻因為精確無比的各種先進武器的使用而永失愛子……曾經(jīng)如清流一般舞蹈吟唱起來的時間、空間、歷史、人性,究竟淤塞于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