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音樂之美,在于用音符清掃了近代主流思維——以盧梭、康德等人為代表的夸誕、空洞的啟蒙主義的思維霧霾,不再鼓吹什么平等、博愛等子虛烏有的烏托邦,而是直面一個清爽的、亙古如斯的世界,一個《列子》所謂“人世苦樂,古猶今也”的真實無妄的世界,就像一個南國少年,脫去繁復的累贅,裸露古銅色的肌膚,他獨自佇立海濱,任憑椰風搖曳、海浪翻滾,只是游目、騁懷、嬉戲,完全置身于“歷史”(啟蒙偽造的歷史教科書)之外,滿足于眼前的現(xiàn)狀,本能告訴他:這是亙古如斯、從未改變、將來也不會有任何實質(zhì)改變的世界!
19世紀末,西班牙國勢更加衰微,失去了海外最后一塊殖民地。與此同時,比古典吉他音量更大、音域更廣的現(xiàn)代吉他,被托雷斯在古典吉他的形制基礎(chǔ)上改造創(chuàng)制出來。以恩里克·格拉那多斯(1867-1916)為代表的西班牙作曲家,從西班牙民間音樂以及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教堂音樂中汲取靈感,創(chuàng)作出一批具有鮮明西班牙民族風格的吉他曲《西班牙舞曲》、《奉獻》、《戈雅的漂亮女郎》、《詩意華爾滋》等,作品以淳樸的風格、優(yōu)美的旋律、對祖國文化的滿腔熱愛、傷感的柔情,完美展現(xiàn)了西班牙大地上的風物、歷史、人民生活:農(nóng)夫在耕耘、收割,麥浪波濤洶涌、令人迷狂;牧人晚歸、牛羊入欄,遠山一片寧靜;廣場上人們圍成一圈悠然起舞,小酒館里的姑娘與一朵瓶中的白玫瑰一同在音樂中陷入沉思;吉他手在開花的原野上撥弄琴弦,傾訴對往昔美妙生活的懷戀……
與格拉那多斯同一精神旨趣的西班牙作曲家伊薩克·阿爾貝尼茨(1860-1909)一生四處流浪,師從李斯特等鋼琴家,后來也成為著名鋼琴家,他的吉他名曲《格拉納達》、《塞維利亞》、《阿斯圖里亞斯》、《科爾多巴》等享譽世界,其中不少是后人根據(jù)他創(chuàng)作的鋼琴曲改編而來。他的作品猶如從高山俯瞰古堡庭院,開闊清新,流動的音流中乍現(xiàn)的靜謐氣氛,一如生活激流中突然涌現(xiàn)的澈悟,那令心靈悸動不已的深湛的寂靜,仿佛幽深回廊中瀉落的陽光、溫柔的耳語、兒童的呢喃、青藤欲罷不能的纏繞,仿佛廊柱上怒放的花簇、初入古堡和人生時那試探的腳步、垂釣于時光之大海的哲人沉思、凝視暮色中圓拱上一盞寂寞之燈那淚眼朦朧的視線、水珠和淚珠一起濺落的喜悅與感傷……
盡管詩人曼努埃爾·瑪查多在《吉他的傾訴》中形容吉他“色彩濃郁的音符,如玫瑰園中的汩汩清流”,在《客棧中的吉他》中稱吉他“用和弦訴說天涯孤旅的靈魂”,但吉他音樂的精神特質(zhì)——遺世獨立的靈魂安謐與深過大海的刻骨柔情,與20世紀的浮躁和殘忍完全對立。
譬如當代吉他演奏大師約翰·威廉斯(1919-)與樂隊協(xié)奏的作曲家伽布瑞奧·弗雷(1845-1924)的作品《Pavane》,簡直就是神或天使的腳步在穿過萬物和諧安謐的美麗花園,那是怎樣的一個神圣而完美的音樂瞬間!沒有一絲紊亂和紛擾,只有宇宙那樣深邃的安寧與恬靜,好象神靈在最后一次眷顧這個終究要被人類毀壞和遺棄的世界……經(jīng)歷了2001年9月11日恐怖襲擊以來的全球人類,誰還敢指望那樣一種音樂呢!
同樣作為一種高雅文化與精致媒介的最后遺響的,是三歲因病失明的盲人音樂家華金·羅德里戈(1901-1999)的不朽之作、吉他協(xié)奏曲《阿蘭胡埃斯》。
1938年春,違抗父命來巴黎學音樂的37歲的作曲家和妻子,在巴黎陷入饑餓和貧困。此時父親已破產(chǎn)。羅德里戈向一個富有的親戚求援?;匦攀牵骸叭绻闩ψ鲆粋€有益的人……可你是音樂家……太可惜了。我很遺憾不能幫你。非常愛你的叔叔……”羅德里戈夫婦借住在友人家里,謀劃歸國。
1939年春,在巴黎苦熬歲月的作曲家寫下了《阿蘭胡埃斯》吉他協(xié)奏曲的初稿。9月,羅德里戈夫婦回到西班牙。兩天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人類因那位“親愛的叔叔”式的自私、狹隘和殘忍的社會機制與意識形態(tài)的誤導而自相殘殺。
《阿蘭胡埃斯》因位于塔霍河邊的西班牙王室的優(yōu)美夏宮而得名。1940年11月9日,正是音樂保護神——圣賽西莉亞紀念日,《阿蘭胡埃斯》在巴塞羅納首演,立刻引起轟動,從此傳遍世界。協(xié)奏曲是作曲家的“思鄉(xiāng)”之作:在巴黎寒意料峭的春天,正在掙扎奮斗、謀劃歸國的作曲家,渴望回到祖國溫暖的懷抱中,享受故國自然與文化的雙重溫馨。
協(xié)奏曲第一樂章“熱烈的快板”,以舞蹈性的旋律、開朗喜悅的情緒,抒發(fā)歷盡艱辛的游子歸家后無限欣喜的感情,祖國河山、家鄉(xiāng)熱土,魂牽夢饒,樣樣可親;深沉的柔情、對祖國河山與文化的禮贊、重建故園的信念,交織為歡快的舞蹈和一片喜慶的氣氛;
第二樂章“柔板”,是作者在細細品味故鄉(xiāng)風物,進而深思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吉他和樂隊進行“哀歌式的對話”,音樂深情款款,旋律娓娓動聽,深摯的情感激動與對人生的哲理思索不斷交織推演,仿佛人、物重逢,探詢著邁出腳步、伸出手臂、敞開心扉,又仿佛萬千生靈沐浴在溫柔慈愛的陽光與神輝中,柔風吹拂、花香沉醉,流水淙淙、萬象蔥蘢,心潮由激動重歸安謐,樂曲在一片對群體歷史和個體經(jīng)驗的開闊豁達的遠眺中結(jié)束。
第三樂章“優(yōu)美高雅的快板”是一支帶有宮廷風格的歡快舞曲,仿佛生活之流愉快而莊嚴地前進,吉他的獨白與樂隊五光十色的音流對話、呼應(yīng)、交融、推進、舞蹈,合成一片歡樂的海洋。
整部協(xié)奏曲吸收了大量西班牙民族歌舞等音樂素材和表現(xiàn)技巧,具有鮮明的西班牙風格,閃耀著地中海的蔚藍。
評論家形容樂曲的“起奏和靜音猶如一把精美的扇子,扇面上畫著飛鳥和流水的花園……”,這把精美的扇子,置當時以及此后愈演愈烈的殘忍戰(zhàn)火與粗俗野蠻之風于度外,將柔美的感情和光明的信心,扇入日益盲目和麻木的人類心房,將濕潤的南國清風,送入當代霧霾下日益萎縮、凋敝的萬物生命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