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萬清著實很牛。1978年娶了名叫“紅梅”的相機,1980年娶了老婆安桂琴。前者留給他兩萬多張照片,后者給他生了兩女一男。這個陜西隴縣謝家溝的農民去年靠種樹剛摘了貧困戶“帽子”,但他自認為攝影早就讓他精神上脫貧了。
謝萬清拉著牛到溝底飲水,脖項上“不合時宜”地掛著一臺“海鷗”4B相機。 火炎 攝
臘八的謝家溝,中午時分,寒氣依然。我在謝家溝山坡上見到謝萬清時,他正拉著牛要下到溝底飲水。脖項上“不合時宜”地掛著一臺“海鷗”4B相機。
“最早摸照相機就和放牛有關”。謝萬清說,“記得那是1969年,西安的知青到我們生產隊插隊。那一年我十四歲,有一天我在山坡上放牛的時候,見鄰村的知青在山坡上支著畫架畫畫,就好奇地湊了上去。那個知青看我站在他身旁看得興致勃勃,就從挎包里掏出一部‘紅梅’120相機說,‘牛娃,我教你咋用,你給我拍張照片吧?!敝x萬清第一次捧起照相機,第一次知道了對焦,第一次按下了快門。
一聲清脆的快門“喀嚓”聲叩開了一個放牛娃的心扉,擁有一臺自己的相機成了少年謝萬清最大的夢想。
自從有了買相機的念頭以后,謝萬清就開始拼命掙工分攢錢。他說:“指望放牛那點工分,咋都攢不夠。到了七十年代末,國家的政策慢慢放開了,提倡多勞多得。我就利用這個機會到水庫上去找重活粗活干,拉沙子、抬石頭。別人拼命干是為了爭先進,我拼命干是為了掙相機,現在身上的病就是那會兒干活累下的?!?
終于攢夠了70塊錢,他迫不及待地趕到縣城的百貨公司。那時柜臺里只有一臺“紅梅”120相機,標價74元,還差四塊錢?!皠e看這四塊錢,要一下攢夠確實不容易。心里咋都放不下,我就一趟一趟去縣城,懇求人家能便宜賣給我。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執(zhí)著還真把百貨公司經理給感動了,破例把相機作價70元賣給了我?!敝x萬清實現夢想用了整整九年的時間。
九年間,只念過四年書的他從未停止思考,拿到相機要拍什么,怎么拍,怎么沖洗?雖然干的還是農民的活兒,但他想的已經遠遠超過了謝家溝的鄉(xiāng)鄰們。
擁有相機的愿望是實現了,購買膠卷又成了現實的問題。“當時一個‘公元’膠卷是一塊五,簡裝的‘廈門’一塊錢。人熟了,買兩卷可以一塊八。那個時候一碗素面是二兩糧票八分錢。從謝家溝到縣城來回一趟是34公里,車費一塊六,再添兩毛就是兩個膠卷的錢?!崩现x回憶說,進一次縣城口袋能裝兩塊錢就感到很富裕了。“為了省錢,我天不亮就開始往縣城走,到了縣城買些生活用品,吃碗素面再買一個膠卷,趕天黑前返回。買回的相機和膠卷沒人教,地攤上買的一本《攝影入門》可是幫了大忙,不知看了多少遍。實在沒辦法啊,就像有煙癮一樣,收不住了。”
正說著,水溝邊上不知從哪里竄出一只小牛犢,跳進溝里撒歡兒。老謝立刻端起相機就瞄上了,還自言自語道:“這個畫面挺好。”
邊放牛邊拍片的謝萬清自言自語地說“這個畫面挺好?!? 火炎 攝
結婚生子,謝萬清肩上的擔子一下重了許多,但他拼盡全力也要守住自己攝影王國的邊界?!袄掀耪f我連個擦臉油都舍不得給她買。孩子們也埋怨我從不給他們買個糖果點心吃。”老謝回憶起以前的苦日子至今都覺得非常愧疚。
站在一旁的老伴安桂琴笑著說:“那都過去了,現在我已經很理解他了。這是他的愛好,他愿意做就讓他去做,總比在外邊喝酒打牌強么!”
謝萬清在老伴安桂琴的幫助下整理攝影展板。 火炎 攝
脫了貧的謝萬清拆了原來的舊房子,在對面蓋起了一棟新房,砌的還是火炕,進到屋里暖和了許多。謝萬清把自己的幾臺相機拿出來擺在炕上,瞇縫著眼睛像看寶貝似的說:“如果說是那位知青讓我摸了相機迷上攝影的話,那么劉大光就是我的入門老師呀!從拍攝技術到拍攝素材,從咋用相機到咋沖印放大,都是他一步一步教我的?!?
“劉大光這人是個才子,不光寫著一手漂亮的書法,攝影也很在行。他原來在省工會工作,‘文革’時被下放到了隴縣工會。他看了我拍的照片很喜歡,就經常指點和幫助我,讓我在攝影方面有了很大的進步?!?
謝萬清憑著對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各色人等的了解,憑著他內心深處的質樸情感,用相機捕捉著身邊最熟悉的生活畫面。
謝萬清用相機記錄了上個世紀許多具有象征意義的時刻和人物:逢年過年,紅白喜事,田間耕作,男女老少,喜怒哀樂。謝萬清這樣描述自己對攝影的迷戀:“只要我拿起相機,渾身就是勁,眼睛也明亮了,腦子反應也快了,就是受膠卷的制約,不敢亂按快門,舍不得費錢么??捎袝r候一看到精彩而又難得的情景就忘乎所以,一口氣能把一個卷按完……”
當時山村里還沒有通電,謝萬清就用劉大光老師教的技術拿煤油燈做光源,反復琢磨沖洗膠片的試劑,最后用尿素和食醋勾兌出代用的膠片沖印劑。
說著話,他打開一摞剛剛參展過的攝影作品展板,一幅幅拿給我看,講述著拍攝每幅作品背后的故事。他的作品無論是彩色的還是黑白的,都包含著他對攝影的獨特理解,對這片土地的深切熱愛。他很善于捕捉勞動和生活中轉瞬即逝的畫面,這些畫面極為生動。
謝萬清打開參展過的作品,一幅幅拿給我看,講述著拍攝作品背后的故事。 火炎 攝
“不是我拍得好,是我拍得早啊”。這是謝萬清喜歡說的一句話。從七十年代末,老謝的攝影作品開始見諸報端,他漸漸成了鄉(xiāng)里乃至縣里小有名氣的“農民攝影家”。八十年代末,老謝從結識的一個“影友”老師那兒第一次知道了自己這些年拍攝的農村題材作品可以被稱作紀實攝影。這位老師還告訴謝萬清,紀實攝影有記錄和保存歷史的功能,具有作為社會見證者獨一無二的價值。這番話令謝萬清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如果說以前他只是把攝影當作一種愛好的話,從那個時候起,攝影已經被他當成了終生奮斗的事業(yè)。
2015年3月,老謝的攝影作品在米蘭舉辦的世博會中國館里展出了,主辦方邀請他去米蘭,并承諾負責交通和食宿的費用。老謝很想帶老伴同去,對方說不行,老謝說那就不去了。后來,老謝有次問來找他的西安紀錄片導演宋滿朝,米蘭在哪個省,宋滿朝告訴他米蘭是意大利第二大城市,老謝這才明白,多去一個人要多花不少錢呢。
攝影從來都是燒錢的行當,為了生計和攝影,農閑季節(jié)老謝出門到許多地方打零工。時代變了,技術變了,環(huán)境變了,但他對膠片相機的執(zhí)著從來沒有變,鏡頭對準鄉(xiāng)土和鄉(xiāng)親的方向始終沒有變。
時代變了,技術變了,環(huán)境變了,但他對膠片相機的執(zhí)著從來沒有變,鏡頭對準鄉(xiāng)土和鄉(xiāng)親的方向始終沒有變。 火炎 攝
去年,謝萬清在宋滿朝等人的幫助下,在西安市舉辦了個人攝影作品展《父老鄉(xiāng)親》,展出的150幅作品講述了三十多年來,關中西部農村民俗文化和鄉(xiāng)村變遷的故事。當有人問謝萬清:你作為一位農民,為什么要舉辦攝影展?他回答說:“我覺得拍照片其實就是在講故事,講你們城里人所不知道的我們農民的生活和農村的故事?!崩现x說,他下一步要用膠片拍一組專題片,用新舊對比的方式,反映農村生活發(fā)生的變化。
下午,破云而出的冬日,把謝家溝照得有些暖意。謝萬清放下手里的相機,去廚房打了一桶熱水提進牛圈,給剛剛下了牛犢的母牛飲水。他說“牛和人一樣要‘坐月子’,一樣怕冷”。
1969年偶遇相機時,他就在放牛。今天,他還在放牛。一手牛繩,一手相機,物質不變,精神巨變。
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說:“你不會成為油燈,除非你把夜晚扛在肩上?!边@話對老謝特別適用,農民不會成為影像記錄者,除非他能讓光影射進靈魂的深處。藝術收留所有甘愿流亡的靈魂,老謝算一個。 我想,他能享受到靈魂的自由,恰恰因為他以黃土為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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