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具有淹沒一切的自然威力,人類的意志曾經(jīng)幾度拜服于其下——遠古時代的大多數(shù)人類對變幻莫測的自然威力頂禮膜拜,希臘人尊之為“諸神”,猶太人尊之為“上帝”,印度人尊之為“梵”,極盡夸大、渲染、詭秘之能事;唯有中國人最恰如其分,尊之為“天”,孔子曰:“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即把廣大莫測之大自然尊為“行焉、生焉之天”,歸結(jié)為運行萬物、蓄養(yǎng)萬物的有生力量、仁慈力量,孔子多次糾正冒失的學生子路等人對“生死、鬼神”等歷來糾纏不清問題的胡亂猜測,斷然以“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阻止歷來愚弄、毀滅眾生的宗教-種族問題困擾中華民族,可謂截斷眾流、當頭棒喝,一舉把中華文明納入理性主義、人文主義的康莊大道,中國因此避免了其它文明一再爆發(fā)的宗教-種族戰(zhàn)爭而綿延、繁榮至今;
人類道德理性的另一次迷失,出現(xiàn)在1749年的法國第戎街頭,剛剛被好心收留他的貴婦趕出家門的盧梭(因其在獻身該貴婦之余,又勾引該貴婦的女仆),落魄潦倒于街頭長椅之上,因饑餓難耐而昏睡一陣,醒來驀然發(fā)現(xiàn)長椅上被人遺棄了一張廢舊報紙,上有第戎學院的征文題目“試問科學與藝術(shù)的復興能否敦風化俗”(腐朽的官辦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都喜歡把不相干的事物——譬如科學、藝術(shù)等技藝層面、工具理性層面的問題,與道德理性層面、人文精神層面的敦風化俗問題,毫無理由地胡拉硬扯在一起,挑起不必要的爭論、疑惑,以便證明自己尚有存在的價值),盧梭一看大喜,立即前往巴黎,求教于狄德羅,狄德羅建議他“寫反面文章、做否定回答,以便靠聳人聽聞而出名”,盧梭立即遵旨照辦,舞文弄墨一番,硬說“科學藝術(shù)使人類墮落”,寄給了第戎學院,第戎學院果然中招,宣布盧梭獲獎;盡管伏爾泰等賢哲對盧梭“替野蠻人辯護”的言論大不以為然,但盧梭暴得大名,一發(fā)不可收拾,接連寫出自己駁斥自己的“科學藝術(shù)足以敦風化俗”等歪文、痛詆法國、歐洲社會現(xiàn)狀的《論不平等》、《民約論》、《愛彌兒》等激進烏托邦主義的小冊子;適逢歐洲當時社會矛盾突出、政局動蕩,這些激進主義小冊子大行其道,康德也因普魯士政府討厭其“批判哲學”而心懷不滿,遂把盧梭引為同道,在《何為啟蒙?》中宣稱“人類不經(jīng)傳統(tǒng)等一切外在權(quán)威,就可以直接運用他的理性,來認識、駕馭事物”,偏偏最近幾百年全球工商科技的巨大進步,表面上支持了這種狂妄見解——人類無需仰賴文明傳統(tǒng)的點滴培育從而獲得艱苦的道德完善與精神修養(yǎng),僅僅憑借工商科技進步即可“得救”進入“解放天堂”!
最近幾百年來,人類文明在“西方主流思維——啟蒙思維”下正日益陷入錯亂,其最大的迷失在于:當人類的經(jīng)濟、技術(shù)、社會財富與公共服務(wù)等物質(zhì)手段已然足以全面掌控人類自身的時代(異化問題),人類的道德理性、道德意志何在?伴隨而來的是,人類為了掌控自身,付出了自由和生態(tài)的巨大代價,這一代價是值得的嗎?
獲得奧斯卡2016年最佳劇本與最佳男主演等多項大獎的美國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以不動聲色的冷靜筆觸,有力勾勒了一種人類困境——不可預期的災(zāi)禍降臨到街頭零工李的頭上:由于妻子懼怕中央供暖系統(tǒng)的干燥引發(fā)的鼻竇炎,他生起壁爐取暖,但在一次狂歡聚會上,他酗酒、嗑藥之后,因一時疏忽,沒有關(guān)好的壁爐引燃大火,三個幼小子女被活活燒死,妻子為此離他而去;正當困苦之時,他強壯的哥哥突然死于疾病,長期酗酒的嫂子早在其兄病重時就離家而去,哥哥遺囑弟弟照顧16歲尚未成年的侄子帕特里克,叔侄二人如何相處呢?
蔚藍、冰冷的大海,是叔侄二人命運、也是人類普遍困境的寫照:當橫禍不斷飛來——從恐怖襲擊、局部戰(zhàn)爭、核訛詐、核威脅、常規(guī)武器等軍備競賽、毒品泛濫到經(jīng)濟失衡、生態(tài)污染與紊亂一再打擊人類業(yè)已麻木的良知之時,誰能獨自擔當、獨自煎熬、獨自硬撐下去呢?
著名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在《推銷員的誕辰》(1950年2月5日《紐約時報》)上辛酸地寫道:“我們正在單個地企圖拯救自己”,在其名作《推銷員之死》里,偉大的演員達斯汀·霍夫曼拎著兩大箱未推銷出去的貨品,搖搖晃晃地走進家門,強顏歡笑地面對迎接的妻子,他自述:“每當我開車在紐約街頭逡巡兜售或在城市之間奔波的時候,我總在剎那之間瞥見另一個自己,正匆匆而過……”那是理想中的志得意滿的自己!那是梭羅所謂“每個人都生活在靜靜的絕望中”的自己,那是暗夜無聲的飲泣,拜倫所謂“未哭長夜者,不足以語人生”之所指;那是必須死活都要扛下去的——人生本身!美國電影的力量,由此而來。
叔侄兩人在不停的爭執(zhí)與磨合中,日漸靠近、彼此依戀;導演Kenneth Lonergan以《海邊的曼徹斯特》這冷徹骨髓的基調(diào),跟隨名叫Lee(卡西·阿弗萊克飾演)的沉默男人,苦苦撐持著,奮力從悲痛、自責、挫敗、失意與厭倦中自我振拔出來,勇敢地地擔當起事先并不知情的責任——早逝哥哥留下的“遺囑”,將青澀、固執(zhí)、尚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Patrick的生活,自己已然深度破碎的生活,一一安排妥當……
挺拔一切的意志,才是得救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