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進士許南英在1886年用輕松的筆調(diào)寫了一首詩:“大南門外路三叉,二月遊春笑語嘩。桂子山頭無數(shù)冢,紙錢飛上棠梨花”。紙錢和春花、追思和笑語、莊嚴的祭掃和歡快的春游,自古以來,哪一年、哪一地的清明時節(jié)不是這番景象呢?可是,如果不能親去祭掃祖塋,不能親去領(lǐng)略家鄉(xiāng)春的氣息,人的心兒會變得沉重起來,“一年難過是清明”會是心兒載不動的許多愁。
1895年, 清廷被迫同日本政府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將臺灣列入“劃界”以內(nèi),“讓與日本”。約之第五款并且規(guī)定:(自批準、換約之日起)“限兩年之內(nèi),日本準中國讓與地方人民愿遷居讓與地方之外者,任其變賣所有產(chǎn)業(yè),退在界外。但限滿之后,仍未遷徙者,酎宜視為日本臣民”。噩耗傳來,臺灣同胞首先念及祖塋。當年在北京參加會試的臺灣舉人汪春源、羅秀惠、黃宗鼎等取得“同鄉(xiāng)京官”李清琦、葉題雁的“印結(jié)”和參與,聯(lián)名上書抵制《馬關(guān)條約》,痛心疾首地說:“或又謂徙民內(nèi)地,尚可生全。然祖宗墳塋,豈忍舍之而去?”臺灣進士丘逢甲在臺灣“日集鄉(xiāng)民而訓(xùn)練之,以備戰(zhàn)守”,他對眾鄉(xiāng)民說:“祖宗廬墓之地,擲諸無何有之鄉(xiāng),吾儕其何以堪?”一番話說得自己大哭、一眾鄉(xiāng)民亦大哭。臺灣淪于日人之手后,部分臺灣同胞被迫離臺內(nèi)渡。從此,“祭掃祖塋”成為他們心中和筆下最為傷感的情結(jié)。茲以許南英為例而言之。
1895年,許南英有《臺感》詩曰:“居臺二百載,九葉始敷榮。自處貧非病,相傳筆代耕。問天何罪戾,誤我是功名。一掬思鄉(xiāng)淚,松楸棄祖塋”(汪按,松楸指墓地上種植的樹木,是墓地的代稱)。1899年,許南英《己亥春日感興》有詩曰:“紫荊花發(fā)草堂前,燕子雙飛二月天。昆季同懷分異域,鄉(xiāng)鄰一別已三年。傷心狐鼠憑城社,轉(zhuǎn)瞬滄桑變海田。最是清明惆悵甚,松楸墓道草生煙”;同題又有詩曰:“白紙成灰恨未灰,羈人無計上墳來。郊原野火燒芳草,磴道春風長綠苔。一族愿祝兄弟好,九原亦諒子孫獃。青蔥白面家鄉(xiāng)味,獨上陀山奠酒杯”。同許南英1886年在臺南家鄉(xiāng)寫的清明詩相比,已不見一絲輕松和歡快,卻多了懷鄉(xiāng)、思親、痛失山河、眷念祖塋的復(fù)雜情感。許南英1895年有《臺感》詩提及“松楸”,1909年又有《臺感》詩“紀祖塋”,其句并注曰:“舊址(在東門外)新昌(在南門外)紀祖塋”。1912年,許南英離臺多年后首次返臺,他在《窺園先生自訂年譜》里鄭重記下:“回臺省墓并與諸親友敘舊”。1913年,許南英有《清明日聞鄰人祭掃有感》詩曰:“浮家泛宅寄漳城,時有鄉(xiāng)心觸處生。聞道隔鄰忙祭掃,一年難過是清明”。1916年,許南英再度返臺,有《六月初二日恭逢先慈忌日趨拜墓田》詩曰:“涕漣老淚墜斜陽,猶記當年此筑場。愾慨幽冥成異路,遲留歲月況他鄉(xiāng)。千年華表悲歸鶴,一畝荒丘哭跪羊。我愧不如歐九筆,隴阡墓表有文章”。離臺之際,又有《如夢令?別臺灣》詞曰:“望見故鄉(xiāng)云樹,鹿耳鯤鯓如故。城郭已全非,彼輩大難相與。歸去歸去,哭別先人廬墓”。1917年,臺灣進士許南英抱憾逝世,不及見臺灣回歸、金甌無缺也。當年,許南英及其同時代人親歷:偌大個中國竟因一紙《馬關(guān)條約》(1895)地分兩岸;當今,全體中國人則將共同見證:偉大的祖國在新時代實現(xiàn)完全統(tǒng)一。
附帶言之,許南英詩句“大南門外路三叉”里的“大南門”,是臺灣府城(臺南)城墻的南門,相當雄偉壯觀,我藏有大南門的老照片兩幀(圖一、二)。許南英祖塋舊址在臺南東門外,遷葬后的新墓在臺南南門外。
(作者系廈門大學(xué)臺灣研究院講座教授、全國臺灣研究會會長)